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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1页)

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 ”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 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 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 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 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 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 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 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战!知兄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 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 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 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 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 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 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 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 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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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

杭州的小街道都称为巷。这名称是我们故乡所没有的。我幼时初到杭州,对于这巷字颇 注意。我以前在书上读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时候,常疑所谓“陋巷”,不 知是甚样的去处。想来大约是一条坍圯、龌龊而狭小的弄,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我们 故乡尽不乏坍圯、龌龊、狭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象做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见了巷的名 称,才在想象中确定颜子所居的地方,大约是这种巷里。每逢走过这种巷,我常怀疑那颓垣 破壁的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子。就中有一条巷,是我所认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说起 陋巷两字,我脑中会立刻浮出这巷的光景来。其实我只到过这陋巷里三次,不过这三次的印 象都很清楚,现在都写得出来。

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只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 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①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 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了十七天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备出家了。 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带了我到这陋巷里去访问M先生①。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巷中的一间 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应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 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听他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 听到什么“楞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②出现在他 们的谈话中。这英语是我当时新近记诵的,听到时怪有兴味。可是话的全体的意义我都不 解。这一半是因为L先生打着天津白,M先生则叫工人倒茶的时候说纯粹的绍兴土白,面对 我们谈话时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当时我想,你若肯把我当作倒茶的工 人,我也许还能听得懂些。但这话不好对他说,我只得假装静听的样子坐着,其实我在那里 偷看这位初见的M先生的状貌。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 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象L先生的眼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 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 深黑。我当时正热中于木炭画,我觉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写,但那坚致有力的眼线,是我 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话中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 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声全然不接,好象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 的眼黑顾视到我。我正在对他作绘画的及音乐的观察,全然没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因假装 着静听的样子,不能漠然不动;又不好意思问他“你有什么好笑”而请他重说一遍,只得再 假装领会的样子,强颜作笑。他们当然不会考问我领会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问心,很是惭 愧。我惭愧我的装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愈谈愈长,M先生的 笑声愈多愈响,同时我的愧恨也愈积愈深。从进来到辞去,一向做个怀着愧恨的傀儡,冤枉 地被带到这陋巷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头。第二次我到这陋巷,在于前年,是做傀儡之后 十六年的事了。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 个母亲;M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陋巷的老屋里。我第二次见他, 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石而去的。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 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 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的话,方言不 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会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一种更深的 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从我孩提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报答的母 亲——痛恨之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堕 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cnic①,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 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问题的话。我是明知故犯地堕落了。但我的堕落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 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为了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看戏, 又不赌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子们弄弄。在 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严肃的 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 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色,已 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解不清楚,用纸包好 了藏着。M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里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不安, 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 放出来时同样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 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 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 准拟明天再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 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 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 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 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 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 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 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 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 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 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 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 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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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 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 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 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 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创,看见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 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 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 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 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 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 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 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 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 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 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 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 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 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 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 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 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 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 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 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 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 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 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 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 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 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 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 “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 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 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 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 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 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 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 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 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 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 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 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 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 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 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 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 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 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 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 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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