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景笑道:“子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子恪看了一眼苏凌景,轻道:“好,冬日太冷,你也早些回去。”言罢将雪貂给他盖好,转身离去。
苏凌景抬头看这寒梅晴雪,盈白素黄交相辉映,清雅绝伦,簌簌梅瓣落下,拢了一袖的清香。晌午的日光强烈,洒落满身,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当真是有些轻寒料峭,他在林间随意转了会儿便往回走,临到宸朝宫门口,便见了翟风。
待到苏凌景进屋,翟风便将药碗递到苏凌景面前:“回来的正好,刚煎好的,趁热喝了。”
苏凌景仰头喝下,放了药碗,见翟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今日碰到的这几个怎么都这番模样,奇道:“怎么了?”
翟风有些苦恼,抓了抓花白的头发踟蹰道:“你叫我这般瞒着终究不是个办法,宫里面多少他的眼线,迟早要知道,不如坦白说了,我也好一身轻松。”
苏凌景道:“恩,不必瞒了。”
翟风点头:“你总算想开了。”
苏凌景笑道:“我跟子恪说明日便开始治腿伤,所以大胆用药吧,他若问起便说是治腿伤的好了。”
翟风摇头暗叹:“哪有治腿伤跟解毒一样的?罢了,我不管你了,毒若发起来让他知道了你自己交代去罢。”
“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吧,到时毒解了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子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凌景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对了,今日还要施针么?”
翟风懒得再跟他深究,只道:“要,你躺下罢。”
苏凌景见翟风取出针具,拣了细长的那根,沿商曲、阴都、幽门穴刺下,复而对步廊穴、石关穴施以毛刺。手起针落,手法娴熟,边在针头轻捻边问道:“逸之,你还没说这毒是怎么回事呢?”
苏凌景垂眸,想起十余年前的事情来,神情有些寥落,语气却仍旧平静:“是晋王下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翟风收针的手一顿,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和晋王扯上关系?”
苏凌景轻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前辈可还记得我有一个未婚妻?”
翟风仔细回想,似是听他在观雾山时提起,点头道:“似乎曾听你提起过,那时说到成婚,你还诸多不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苏凌景抬头望向窗外明朗的晴空,冬雪初霁,本是一片明亮清丽的颜色,却因着旧事的回想覆上一层暗沉,语调也不禁沉重起来:“那是正德三十三年的事吧。”
正德三十三年,时值苏凌景太子太傅的任期届满,正德帝本欲迁任苏凌景为陵州刺史,被苏凌景婉拒,他辞了官职回乡省亲,却不料回家未见双亲。
屋舍清寒,门庭冷落,家里似乎有一阵无人居住了,苏凌景推开斑驳的木门,见厅堂布满灰尘的圆桌上有一封父亲留给自己的信。
苏凌景拆开信很快便读完了,寥寥不过一页纸的信里却尽是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的未婚妻子含冤而逝,双亲为抱不平,进京告御状,出门已有月余。
苏凌景的未婚妻惠儿自小便养在他们家,与双亲甚是亲厚,苏凌景待她如妹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给他们定下了亲事,苏凌景想有一个人能同自己照顾双亲也不算件坏事,便就同意了,可谁知离家五年,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震惊之余是不解也是忧心:惠儿怎会无故死去,竟惹得父母进京告御状去?再则官场昏暗,他为官这几年深谙于心,双亲这一番进京,只怕御状没有告成,反倒给自身招来灾祸,也不知平安与否?苏凌景想到这里,当下不敢再多耽搁,直往盛京奔去。
苏凌景快马加鞭地赶至盛京,多方打听才寻得双亲下落,只是再见时,已然晚了。
他从监牢里见到被酷刑折磨地奄奄一息的双亲,只来得及听他们说:“为惠儿报仇。”便天人永隔。
苏凌景悲恸难当,辗转才得知惠儿的死因,她进京寻他,却被晋王看中,要纳入府中为妾,惠儿不依,晋王竟当众羞辱她,惠儿含恨而逝,传入双亲耳中,亦另他们悲愤不已,堂堂王爷非但强抢民女还将人羞辱至死,当真是豺狼虺蜮,人畜不如,奈何他们只是一介草民,无力与晋王抗衡,才致使他们想到进京告御状。
苏凌景悲愤交加,只恨不得擢发抽肠,至亲三人皆因他含恨客死异乡,当年自己若是没有入朝为官或许便不是这番境地,这茫茫人海只余自己孑然一身,空茫无依。苏凌景想,彼时许下那济世安民的愿望如今看来真是个笑话,他连自己都渡不过,拿什么去渡这天下?
说到这里苏凌景顿了顿,翟风听闻也是一径沉默,至亲离去,确然是个很沉重的打击,无怪乎此次再见他不复当年的风华,翟风以为是年岁的消长致使他默然,原来还有这番因由在里面。
翟风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苏凌景自嘲笑笑:“我那时昏了头,一心只想报仇,我知道单凭一己之力扳不倒他,便化名易容去他府中做了一名幕僚,我与他虚与委蛇,知他有豺狼之心便怂恿他谋反,晋王此人生性多疑,为防我叛他便逼我服下毒药,我彼时万念俱灰,觉得此前坚持的事看来都可笑,又恨我的所作所为愧于苍生,于天下所不耻,于是服了毒也没有上心去解,所以才教毒根深中,变成如今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