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李绪很平静。
他笑着,越笑越大声,胸膛起伏道:“我知道啊,小姜。昨夜你说心悦我时,目光是躲开的,你一撒谎,就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笑着笑着,李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知是酒水还是药物的作用,他上挑的凤眼中泛起些许的水光,在红烛的暖光下显得格外苍凉,讽刺至极。他道:“我这一生,只动过这一次情。如今江山为聘,却依旧捂不热你的心,小姜与我,究竟谁比较残忍?”
“凭甚你对我好,我就必须要原谅你犯过的错?”
姜令仪凤冠上的垂珠晃动,迷离了她湿红的眼。她攥紧双拳道:“我是个大夫,一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你却利用我的信任,借我的手杀死了皇后娘娘;你害死了雁回山七万条性命,令长安无数士族家的青年才俊,都埋骨他乡……”
“他们追随闻致,而闻致又与李成意交好,若各大家族都倒向我那皇弟,留给我的只有死路一条。”
李绪撑着眼皮,声音断续,别有几分颓靡慵懒的气质,“我从未后悔杀了他们。”
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姜令仪简直要发笑:“你暗杀我的好友,抓走了无辜孩子,斩下他们的手指,只为逼我现身、逼我屈服……”
“因为小姜总想着逃避,不愿与我解决问题,我只好出此下策。”
“是,只要我还活着,殿下便永远不会放过我。”
李绪唇上染了血意,以疼痛强撑意志道:“小姜,你为何总要钻牛角尖?只要你不再计较往事,与我好生过日子,我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
“那便不谈过往,只谈当下……殿下能放过赴宴的诸位朝臣吗?”
姜令仪问。
李绪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本受药效影响疲惫闭上的眼懒懒睁开,问道:“小姜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打算借婚宴困住那些文武百官,趁着皇上孤立无援,一举逼宫篡位。”
姜令仪凛然道,“我还知道,今夜在场之人,只要不协助你谋逆,就都会死。而殿下的人已经对我起疑,我无法出门告知他们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我问,殿下能放过他们吗?”
李绪完美的脸色有了一瞬的龟裂。许久,他轻声道:“小姜,你太高估自己了。”
“你永远不知我的痛楚从何而来,燕王殿下。我害怕你,害怕看见你的脸,它总会让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亡灵……你说你做这些是因为爱我,因为想要我登上这世间至尊的后位,你给你的杀戮按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我压根不想要这样的爱,它让我沉重得抬不起头来。这是爱吗?不,不是。”
姜令仪笑中带泪,哽声道,“我受够了。”
“小姜,你想做什么?”
李绪眯起眼,浑身酸软无力,声音越来越吃力,“别又想着逃跑,闻致护不了明琬一辈子,你的叔侄们……”
“跑?不,不跑了,我累了,殿下。”
姜令仪摇头后退,将头上的凤冠用力扯下,黑发顿时如漆黑的夜色般扬起又落下,珠玉崩了满地。
李绪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气定神闲不见了,沉声道:“够了小姜,我要生气了。”
但这一次,威胁没有奏效。
姜令仪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环顾了一眼四周亮堂的红绸和喜烛,清一色的嫣红色。
“这样的红色,刺眼得很。”
说着,她走至殿中,用力扯下鼓动的薄纱帷幔。
嫣红的帷幔如云霞落下,姜令仪一手举着烛盏,一手取走了李绪的那把骨扇,退至那一堆易燃的薄纱之间,定定地望着李绪。
姜令仪一点点展开骨扇,眸中映着清冷的寒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昂首轻松道:“我记得,殿下的骨扇中藏有利刃,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只需要轻轻一刺……”
她是大夫,不能杀人,即便她如此恨李绪,也下不了手去杀他。
可她……能杀了她自己。
她麻痹了李绪的身体,却让他的精神保持清醒,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世上最诛心的报复,莫过于此。
李绪忽地剧烈挣扎起来,但他药效未散,根本无力站起,连声音都成了虚弱的气音,脸色惨白,竟是比姜令仪更像个垂死之人……
“小姜!”
李绪爆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急火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