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光长得又白又美又清秀,还又巧又能干,酿甜酒、腌豆腐乳、晒黄豆酱、摊米皮、搓汤粑、炒山芋角、蒸米发糕和荠麦发糕、腌腊鱼腊肉、灌香肠、风干鸡、风干鸭、腌萝卜菇子、用晾干的萝卜丝和腊白菜丝撒上黑芝麻滴菜籽油揉成香菜,做干黄花菜、干笋、干豆角、干蕨蕨禾子,洗山芋粉、葛粉。别人家舍不得用蚕豆做酱,省吃俭用的奶奶每年做一点蚕豆酱,好让全家人在贫苦的日子里享受一下奢侈品。
奶奶一年养一到两头猪,养猪,用她的话说,是“贡猪”,不少忙活,像贡养一样。成天打猪草煮猪食,用打来的猪草煮的猪食,发着刺鼻冲脑壳的气味,热乎乎地用木桶提着,赶紧去喂。喂到年底,好肉卖了,自己家只留下猪头猪脚猪下水。
奶奶还会剪鞋样子,做鞋,不过这些,我不大感兴趣,不如吃的给我印象深刻。
奶奶做的粑,样子秀巧,厚薄均匀,皮焦脆光溜,还不开裂。黑芝麻的糖心,撒一点干桂花,或撒一点用剪刀剪成细丝再切得像针尖一样细的橘皮,口齿只感觉有香味,没有渣滓。妈妈一见奶奶做的粑就爱了,跟奶奶学手艺,回去自己做一次,叹一次没有奶奶做的好。
中秋节,奶奶一早起来就开始准备,黑芝麻、干桂花、白糖、红糖、糯米,洗、炒、磨、包,晚上要汆汤粑吃!
干桂花、芝麻在舂臼里捶打,混合的香气飘散,小叔说,“等一下我能吃十个。”小姑说,“打个赌,吃不下去十个怎么办?我到底要看看你能吃几个。”
等到汤粑终于下了锅,小叔和我都贴着锅台沿站着,眼巴巴地继续等待。等到白白胖胖的汤粑鼓着圆肚子漂起来,奶奶给我俩先盛上。奶奶做的汤粑,份量十足,一碗只够盛一个。
爷爷帮着奶奶忙活了一天,这会儿才得空,坐在小木凳上歇一歇,拾起还没来得及收藏起来的蒲扇,在胸前微微摇着,歪着头调侃他的老么(最小的)儿子,“好[hǎo]吃吗?”
小叔咽下一口,“好吃。”连边带馅再咬上一大口,使劲点头。
“好[hào]吃吧!”爷爷笑的嘴可大。
小叔的嘴被汤粑塞满,舌头用力地翻着,再塞不进一个字。
我吃了一个,小叔吃了三个,都吃不下去了。
如果我吃坏了,或冻着了,头疼,身体难受,浑身乏力,想吐,奶奶就给我掐寒筋。奶奶说,“你肯定是搞寒了,”一只手把我牢牢捉住,另一只手伸到我背后的衣服里,大拇指和食指贴着我的背使劲往里抠,要掐我左边肩胛骨靠里的一根筋,我疼得受不了又跑不掉。她用力抠啊抠,终于探到了背部深处那根筋,“你看看,寒筋都涨得这么粗了!”猛地一掐,“咯噔”一下,伴随着那里急切的一胀一疼,我顿时觉得一阵舒服。奶奶再去探右边对称的那根筋,又是“咯噔”地一胀一疼。两根寒筋掐过,我立时觉得头不疼了,胃里也不难受了,浑身轻松。
爷爷如果不舒服,奶奶就让他趴在床上,掀起后背的衣裳,露出脊梁。奶奶侧身坐在床沿上,一个白瓷的鸟形小油壶放在床边,里面有一点香油,在青阳,香油是指菜籽油,奶奶捏着一柄白瓷的小汤勺,淋几滴油在爷爷背上,轻轻地将油推散,慢慢地细细地在爷爷背上刮,一条条一道道地刮,直到脊柱两旁刮出两条平行的红色竖杠杠,爷爷就觉得人整个地轻快了。
爷爷性子慢,奶奶急躁,大家还说,爷爷老实,不如奶奶精明会算计。奶奶老了以后也经常说,“我以后肯定比你爷爷早死,我性子急,操心命,你爷爷性子慢,不操心、不算计的命嘛。”我妈也说,爷爷德性好,最有耐心没脾气不发火,是个忠厚人。
爷爷早年当生产队长,带领生产队队员栽秧。每年栽秧多出来的秧苗,都放回秧垅子里留着,以备将来耘草的时候发现哪里没有活棵,好补缺,如果没有需要补缺的,那时再拔了扔了不迟。这些多余的秧苗年年都要拔掉,因为爷爷他们栽的秧,没有发现一个不活棵的。这年,又多出三把秧把子,队员就随手丢在田缺里,省得回头再麻烦拔掉。按事后一些老村民的话,“汪纪松是个梗道人,肯定得罪了人。”丢秧把子的事被人告发,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爷爷被判坐牢两年,出来的时候,瘦得脱了形,吐黑血,在里面染上了严重的肺结核病。
我也一直以为最亲爱的爷爷老好人一个,不是很能干,是没心机的庄稼汉里最平庸的,更不如奶奶精明强干,可是后来我发现,爷爷最踏实最能干,会很多手艺,在我知道的所有的农村人里面,会做糖、做豆腐的,唯一只有我爷爷一人。爷爷家的收入,除了春夏秋从地里刨出来的,冬天在家里做糖做豆腐出售或物物交换,是最主要的来源。
每年冬天,爷爷奶奶家是村子里最忙的一家。
天气渐冷,爷爷开始操持,柴火垛码在厨房前的小场基上,大石磨抬在厨房中央。厨房南头靠着西墙的大锅台,只有冬天做糖做豆腐才专门启用,上下里外清理洗刷干净。豆腐架子搭在厨房后院,各种制作工具在旁边排开,豆腐箱,木棍,大的棉包袱布,大木桶,小木桶,木桶舀子——桶状的身体和瓢状的把手,大木盆,大圆铁瓢,大小葫芦瓢,粗笨的大水缸,细腻精致些的细高瓦缸,乌杆黄点的秀气戥秤和小秤砣,打狼棒一样粗、满身银星星的大木秤带着大铁秤钩和大铁秤砣,大石头,大木棒,压豆腐的木架子,大蔑箩,跟水缸一样粗、半个水缸高、编的很稀疏的花篮,好几个大木桶里面都泡着胖胖的黄豆,等等。
在厨房中央推着大石磨磨黄豆,二叔推的最多,小小的个子,围着石磨转圈,能转一整天。我窝在一旁的火桶里看着他,他只穿着一件白布的单褂子,黄军裤,黄军鞋,低着头身体前倾,脚下急步生风近乎小跑地转着圈,把磨推得飞转,酱黑的脸上含着憨而喜悦的笑容,一口白牙,自诩自己很厉害,比得上腿上拴着四个甲马的神行太保戴宗,能“足不出户,日行千里。”累了,他就直起腰,大跨步地慢走,还是笑嘻嘻的露着雪白的牙齿。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孩子们的长成,二叔磨了三叔磨,三叔磨了小叔磨,后来几年,我也吵着要上去转几圈。奶奶家的孩子天生有这个本领,如果不围着石磨,原地转一圈就晕了,如果随着圆心固定的石磨一起转圈,怎么转也不晕。有时候同村或亲戚家的小青年来了,想帮帮忙,把木扁担做成的磨把横挡在腹前,绕着磨走不了几个圈,就开始作呕,放下磨把,身体往一边倒,踉踉跄跄脚下几个趔趄,倚着门扶着墙才能站稳。
盛清水的小木桶从厨房顶正中的主梁上吊下来,桶底有洞往下漏水,恰到好处地滴往磨盘中央的圆孔里,二叔-边转圈,一边伸手把磨盘上的黄豆堆往中间拢一拢,豆堆一点点减小,豆粒不急不慢有序地落入圆孔。白白的带着豆腥气的豆渣糊从上下磨盘的缝里挤出来,白白的弧线弥散,逐渐糊满下方的磨盘,随着重力的作用,一块块落入下方地上张开怀抱接着的硕大木盆里。
时间差不多了,要烧水,三叔挑来两大木桶的水倒进去大锅里,只有大半锅。小姑抱来茅草,又抱来劈柴,在大锅台灶口堆好,送三根劈柴到锅洞里码成一个“大”字,将茅草或松毛须子填进“大”字中间的空隙,划洋火伸进去引着茅草或松毛须子,茅草或松毛须子再点燃劈柴。
爷爷已经在大锅的正上方,从屋顶上吊下一根粗麻绳,下方系着大铁钩,铁钩勾着一个木十字架,木十字架两根木条的四端各有一个圆孔,大棉包袱布的四角从四个圆孔里穿过,系在木架上,形成一个大布兜。大锅里的水烧开了,爷爷用木桶舀子舀出大部分开水,倒到锅台旁的大木桶里,备用。
二叔和爷爷,一个扶十字架,让布兜一面倾斜向下张着口,一个用葫芦瓢把磨好的豆渣糊舀进布兜,布兜马上垂下一个胀圆的大肚子,乳白的豆浆柱哗哗地淌下来,进入大锅。
爷爷把备用的开水浇了两瓢到布兜里,手持干净的木棍在布兜的大肚子一阵搅拌,洗豆浆。
二叔双手把住十字架木条的相邻两端,双臂一上一下节奏均匀地摇动十字架,布兜胀圆的肚子滚动起来,摇豆浆。
二叔累了,就换爷爷,爷爷比二叔高,摇的手法也轻松老道娴熟很多,待布肚子下的豆浆流变得细细的弯弯曲曲,爷爷又往布兜里浇上两瓢开水,再拿木棍搅拌,再摇。
反复几次,备用的开水用完了,洗出的豆浆渐渐淡了透明了,爷爷站上小板凳,把沉甸甸的布兜的四角从木十字架上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