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吃过早饭,阳老太从立式衣物柜里抱出来鲜红的一个大包袱,解开往炕上一摊,里面是更耀眼的一团鲜红。这是陈吉的新娘装,阳老太在腊月十八的集上买的。
在阳老太的指示下,陈吉把它们都套上身。鲜红的化纤仿缎纹唐装棉袄,得亏陈吉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迅速发胖,比较合身。鲜红的中空棉腰裙,水桶一样罩到脚背。鲜红的化纤袜子,有点大。只是鲜红发亮的三十九码塑料高跟鞋太大,阳老太自己手大脚大,她穿的是四十一码的鞋,特意给陈吉买的小两号的。
“小两号的也不行,”德鹏说,“陈吉的脚顶多穿三十六码,能换一换吗?要不我去集上看看。”
阳老太说,“不行,不能买那么小的,俺不能叫俺媳妇穿小鞋。”
陈吉低头看自己站在炕上的双脚,踩着两只鞋,像踏着两只小红船,“好,好,非常好。”
大红的绒花头饰,阳老太找了几根自己用的铁丝大发卡,德鹏龇牙咧嘴把红花固定在陈吉耳后的短发上。还有两朵鲜红的胸花,写着“新郎”和“新娘”,德鹏和陈吉相帮着一人戴上一朵。
德鹏也换上了新郎装,一套深咖色毛料西服,白净的保暖衬衫,蓝地细碎红花的真丝领带,阳老太给买的鲜红袜子,黑军用皮鞋。
穿戴齐整,两人一同走到镜子底下,只见红绿凤凰后面,从头一路红到脚的那个小人儿,娇艳如小鸟依人,深咖色西服打着喜庆领带的那个高个子,挺拔帅气如靠山,双方自我感觉和互相感觉均良好。
临出门,陈吉在红袄红裙外面罩上紫红大衣,德鹏骑车带着陈吉,一团火一样地到了德吉大姐家。
陈吉妈和陈美赵春候在楼下的炕上,一见陈吉,陈美“咯咯咯咯”笑的那颗假大门牙险些掉下来。小赵春一见小姨的样子,终于领悟到一点此次倒拐又倒拐的远行的目的,张圆了小嘴,“小姨是新娘子啊?!”
人太多,前屋后屋都挤的满满,有主动来看陈吉的,有阳老太领着来看陈吉的,每来一个人,阳老太就告诉陈吉,“这个叫七大姑。”
陈吉赶紧收一收伸的像木棒子一样的腿,欠一欠身,微笑,低眉,“七大姑好。”
“这个叫八大姨,”陈吉再收腿,欠身,微笑,低眉,“八大姨好。”
“媳妇儿不错,”七大姑八大姨们看过新媳妇,交口称赞,“老实。”
好在陈吉是新媳妇,窝在炕上装淑女才是妇道,不宜到处走动,不必去应酬外面众多不认得的亲戚,正合她心意。
婚宴同山家店这一带其他所有的传统正式宴请一样,前四个菜式固定,“一鸡二笋三汤四蹄”。陈美边吃,边与妈妈暗暗讨论和比较这里的菜与青阳的不同。
第一道,鸡,比较好理解,代表吉祥如意。阳德吉没用平日大家惯用的青辣椒炒鸡块,直接上的大盘子烧鸡,好吃实惠。
第二道,竹笋烧肉片。竹笋是从集上买的,漂白过,泡发好了,这典型的南方菜,不知何时传过来的植入性文化,为什么会摆到这么重要的位置。
第三道,汤,鸡丝肉片青菜随意搭配,阳德吉大姐按最高规格,在里面添了一个切成丝的海参。
第四道,卤猪蹄,在其他很多地方,猪蹄是不能上席的菜,为什么在这里摆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又因为过去的年代物质极度匮乏,猪肉不够分配,所以编造出这样的规矩,让猪蹄堂而皇之地出场支援?
接下来的十几道菜,各家自由发挥。这一顿发挥到了山家店的极致水平,毕竟是办饭店的鼎鼎大厨大姐夫赵育田掌勺。
一条完整的红烧鲤鱼上桌,这是最后一道菜,预示着宴席结束。以鱼收官这个风俗,大江南北一模一样。
酒席一散,德鹏与陈吉又一团火一样,红彤彤地再回到祖堆山。
德鹏的三妈大姑二姑二姨四姨又都跟着过来,陈大姑是夫妻健康儿女双全又有孙子的“有福”之人,阳老太请她给新人铺新铺盖。让陈吉先挪窝到东间的炕上,单等吉时良辰,德鹏过来抱陈吉,陈吉才能过门。
陈吉一个人窝在东炕上正无聊得紧,陈大姑端来一块小板子一根小擀面杖,一小葫芦瓢的白面粉和一小碗水,上炕盘腿坐着,和陈吉笑说,“俺到这炕上来擀面条,那旁太挤了。”
“好,好。”陈吉忙缩了腿,坐正了,看陈大姑干活,看着看着,越看越有兴趣。
陈大姑像艺术表演一样,将小葫芦瓢的白面粉往面板上一撒,掺上一点儿水,一和,一揉,一捏,一拉,一擀,一气呵成,十来分钟的工夫,手下有了一小片比盘子稍大、正圆的、厚薄均匀的面皮。
陈大姑放慢了动作,变得有点小心谨慎。
她拎起面皮的一边,嘴里数着,将面皮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堆叠成几层。手指头在面皮上横向虚划几道,停一停,想一想,拿过切菜刀,大致沿着刚才虚划的线开始切,切一刀,停一停,想一想,再切下一刀。末了,停下来想了好久,方落手,切下了准确无误的最后一刀。
然后她将面皮抖开,很均匀的一分硬币宽的面条,一条条整齐地排列在面板上,她慢慢地数着有几条,表情终于放松下来,直起身,冲陈吉得意地笑笑,见陈吉浑然无知的回笑,扭头冲着外面喊,“面条擀出来了,是个单数!”
阳老太阳三妈二姨四姨陈二姑都挤了进来,一个个张嘴笑,陈二姑鼓着掌,“好哇,好哇,赶明年一定能拾个大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