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话,你不必动这样的气……游苔莎,去年夏天,太阳西下,天凉快了的时候,咱们两个,在这些灌木中间逛来逛去,山影把咱们两个掩在山谷里面,差不多都叫别人看不见了,那种情况,你还记得吧!”
游苔莎仍旧闷闷不语,待了一会儿才说:“不错,记得;那时候我还因为你居然敢抬起头来用眼一直看我而常常笑你哪!但是从那个时候以后,你很叫我受了点儿罪。”
“不错,你待我太苛刻了,等到后来,我觉得我又找到了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才不难过了。游苔莎,我找到这样的人,真是我的福气。”
“你现在还觉得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样,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不是那样。这两个天秤盘儿,一点儿也不偏,只要搁上一个羽毛,就可以把它们弄歪了。”
“不过你要说实话,你到底对于我跟你见面儿或者不见面儿,在乎不在乎?”游苔莎慢慢地问。
“我多少也在乎一点儿,不过不至于把我闹得心神不安,”那位青年男子懒洋洋地说。“也可以说不在乎,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从前以为只有一朵花,现在我却找到两朵了。也许还有二朵、四朵,或者无数朵,都跟第一朵一样地好哪……我的命运真得算是怪。谁想得到,这样的事情让我碰上了哪。”
游苔莎听了这个话,压住自己同样也能成爱也能成怒的烈火,打断了韦狄的话头问:“你现在还爱我不爱?”
“谁知道哪。”
“你得告诉我,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我也爱,也不爱,”他故布疑阵说。“换句话说,我有我的节气和时季。有的时候你太高傲,有的时候你太娇懒,有的时候你太忧郁,有的时候你又太凄楚,有的时候我也说不上来究竟你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是我世上唯一的意中人了,我的亲爱的。不过你仍旧是一位小姐,和你结识,还是令人愉快,和你相会,还是使人舒适,并且把你整个看来,我敢说还是跟从前一样地甜美——差不多一样地甜美。”
游苔莎没言语,她转身离开了他,跟着口气里带出一种暂霁天威的样子来,说:“我要散一散步,我就走这条路。”
“好啦,我干别的更无聊了,所以我就跟着你吧。”
“不管你现在的态度怎么样,不管你变心不变心,反正你知道你不会有别的办法,”她带着挑战的样子回答说,“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挣扎,不管你怎么想把我甩开——反正你总忘不了我。你爱我要爱一辈子。你要是能娶我,你就会乐得又蹦又跳。”
“不错,我是会那样,”韦狄说。“游苔莎,你不知道,我从前常常想的那些奇怪念头,现在我又想起来啦。你现在仍旧还像从前一样,很恨这一片荒原,这一层我很知道。”
“我是很恨这片荒原,”游苔莎声沉音低地嘟囔着说。“就是这片荒原,现在使我受苦遭难,使我忍辱含垢,将来还要使我丧身送命。”
“我也很恨这片荒原,”韦狄说。“你听现在咱们四外刮的风有多凄凉!”
游苔莎并没回答。那时的风声,诚然是庄严悲壮,浸濡一切。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的,是错综复杂的音调,附近一带的景物,仿佛用耳朵听来,就等于用眼睛看到。大地的景物、虽然昏昏沉沉,但是用耳朵听起来,却好像一幅清楚的图画;生长石南的地方,从哪里起,到哪里止;常青棘在哪个地方长得又高又壮,在哪个地点新近被人割下;杉树的丛林,长在哪一方面;长冬青的坑谷,离得有多远:所有这些情况,他们都能用耳朵辨认出来;因为这些不同的东西,不但各有各的形状和颜色,并且也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①。
① 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比较哈代的小说《绿林荫下》第一章:“据一个住在树林子里的人看来,差不多每一种树,不但各有各的形态,并且还各有各的音调。当轻风过处,杉树不但轻摇微晃,并且还呻吟啜泣,清晰可听;冬青就一面枝柯互头,一面失声呼啸;槐树就一面战抖,一面嘶喊;桦树是枝儿平着起落,萧萧作响。冬天虽然叫树叶脱尽,改变了各种树的声音。但是它却不能毁灭各种树的个性。”
“唉,天哪,这真太荒凉了!”韦狄接着说。“这些富有画意的坑谷和云雾,对于咱们这样瞧不出它们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人,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咱们必得住在这儿?你和我一块儿上美国去好不好?我在威斯康星州有亲戚。”
“这我得考虑考虑。”
“一个人,要不是野鸟,也不是风景画家①,住在这儿,就仿佛很难有什么成就。你说你去不去哪?”
① 风景画家:英国十九世纪风景画家,崇拜“光”,以大自然为艺术至高表现的基础。而爱敦荒原最富于“光之变幻”的表现。
“你得给我点时间,”她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美国太远了。你和我一块儿走一走,好不好?”
她说完了这句话,就从古冢的基座那儿走开了,同时韦狄跟在她后面,因此红土贩子就再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了。
红土贩子把那两方泥炭撂在一旁,站起身来。游苔莎和韦狄的黑影,从界着天空的地方慢慢降下而完全消失了。他们两个好像是一对触角,那片荒原好像是一个懒懒的软体动物,原先把触角伸了出来,现在又把触角缩了回去。
那时红土贩子,就从这个山谷走到他的车马所在的那个山谷。只见他的脚步,沉重迟慢,不像—个身材瘦削、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他刚才看到的情况,把他的心搅得痛苦起来。他一路走来,从他嘴边上吹过的微风,都带着他呼求天谴的字句一块飞去。
他当时进了篷车,车里有一个火炉,里面生着火。他连蜡都没点,一下就坐在那个三条腿的凳子上,把刚才所见所闻的种种关于他仍旧爱慕那个人的情况,埋头琢磨。他发出一种声音,既非叹息,又非啜泣,然而这种声音,表示他心烦意乱,比叹息啜泣还表示得明显。
“我的朵绥,”他低声沉痛地说,“这可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