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春来秋往,忽忽过了两年。那时正闹着法、越的战事,在先秉国钧的原是敬亲王,辅佐着的便是大学士包钧、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扬藻、工部尚书龚平,都是一时人望的名臣。只为广西巡抚徐延旭、云南巡抚唐炯,误信了黄桂兰、赵沃,以致山西、北宁连次失守,大损国威。太后震怒,徐、唐固然革职拿问,连敬王和包、高、龚等全班军机也因此都撤退了。军机处换了义亲王做领袖,加上大学士格拉和博、户部尚书罗文名、刑部尚书庄庆藩、工部侍郎祖钟武一班人了。边疆上主持军务的也派定了彭玉麟督办粤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三省合攻,希图规复,总算大加振作了。然自北宁失败以后,法人得步进步,海疆处处戒严。又把庄佑培放了会办福建海疆事宜,何太真放了会办北洋事宜,陈琛放了会办南洋事宜。这一批的特简,差不多完全是清流党的人物。以文学侍从之臣,得此不次之擢,大家都很惊异。在雯青却一面庆幸着同学少年,各膺重寄,正盼他们互建奇勋,为书生吐气;一面又免不了杞人忧天,代为着急,只伯他们纸上谈兵,终无实际,使国家吃亏。谁知别人倒还罢了,只有上年七月,得了马尾海军大败的消息,众口同声,有说庄仑樵降了,有说庄仑樵死了,却都不确。原来仑樵自到福建以后,还是眼睛插在额角上,摆着红京官、大名士的双料架子,把督抚不放在眼里。闽督吴景、闽抚张昭同,本是乖巧不过的人,落得把千斤重担卸在他身上。船厂大臣又给他面和心不和,将领既不熟悉,兵士又没感情,他却忘其所以,大权独揽,只弄些小聪明,闹些空意气。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地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等到四五日后调查清楚了,才把实情奏报朝廷。朝廷大怒,不久就把他革职充发了。雯青知道这事,不免生了许多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场话柄!在国家方面想,人才该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伤。况且这一败之后,大局愈加严重,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若不是后来庄芝栋保了冯子材出来,居然镇南关大破法军,杀了他数万人,八日中克复了五六个名城,算把法国的气焰压了下去,中国的大局正不堪设想哩!只可惜威毅伯只知讲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候原定丧失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逼着朝廷签定,人不知鬼不觉依然把越南暗送。总算没有另外赔款割地,已经是他折冲樽俎的大功,国人应该纪念不忘的了!如今闲话少说。
且说那年法、越和约签定以后,国人中有些明白国势的,自然要咨嗟太息,愤恨外交的受愚。但一班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却又个个兴高采烈,歌舞升平起来。那时的江西巡抚这兴,便是其中的一个。达兴本是个绔袴官僚,全靠着祖功宗德,唾手得了这尊荣的地位,除了上谄下骄之外,只晓得提倡声技。他衙门里只要不是国忌,没一天不是锣鼓喧天,笙歌彻夜。他的小姐,姿色第一,风流第一,戏迷也是第一。当时有一个知县,姓江,名以诚,伺候得这位抚台小姐最好,不惜重资,走遍天下,搜访名伶如四九旦、双麟、双凤等,聘到省城。他在衙门里专门做抚台的戏提调,不管公事。省城中曾有嘲笑他的一副对联道: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朝永夕酣大梦;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消魂!
也可想见一时的盛况了。
话说雯青一出江西,看着这位抚院的行动,就有些看不上眼。达抚台见雯青是个文章班首,翰苑名流,倒着实拉拢。雯青顾全同僚的面子,也只好礼尚往来,勉强敷衍。有一天,雯青刚从外府回到省城,江以诚忽来禀见。雯青知道他是抚台那里的红人,就请了进来。一见面,呈上一副红柬,说是达抚台专诚打发他送来的。雯青打开看时,却是明午抚院请他吃饭的一个请帖。雯青疑心抚院有什么喜庆事,就问道:“中丞那里明天有什么事?”江知县道:“并没甚事,不过是个玩意儿。”雯青道:“什么玩意呢?”江知县道:“是一班粤西来的跑马卖解的,里头有两个云南的苗女,走绳的技术非常高妙,能在绳上腾踏纵跳,演出各种把戏。最奇怪的,能在绳上连舞带歌,唱一支最长的歌,名叫《花哥曲》。是一个有名人替刘永福的姨太太做的。‘花歌’,就是那姨太太的小名。曲里面还包含着许多法、越战争时候的秘史呢,大人倒不可不去赏鉴赏鉴!”雯青听见是歌唱着刘永福的事,倒也动了好奇之心,当时就答应了准到。一到明天,老早的就上抚院那里来了。达抚台开了中门,很殷勤地迎接进来,先在花厅坐地。达抚台不免慰问了一番出棚巡行的辛苦,又讲了些京朝的时事,渐渐讲到本题上来了。雯青先开口道:“昨天江令转达中丞盛意,邀弟同观绳戏,听说那班子非常的好,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达抚台笑道:“无非小女孩气,央着江令到福建去聘来。那班主儿,实在是广西人,还带着两个云南的倮姑,说是黑旗军里散下来的余部,所以能唱《花哥曲》。‘花哥’,就是他们的师父。”雯青道:“想不到刘永福这老武夫,倒有这些风流故事!”这抚台道:“这支曲子,大概是刘永福或冯子材幕中人做的,只为看那曲子内容,不但是叙述艳迹,一大半是敷张战功。据兄弟看来,只怕做曲子的另有用意吧!好在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边场上,此时正在开演,请雯兄过去,经法眼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就引着雯青迤逦到衙东花园里一座很高大的四面厅上来。雯青到那厅上,只见中间摆上好几排椅位,两司、道、府及本地的巨绅已经到了不少,看见雯青进来,都起来招呼。江知县更满面笑容,手忙脚乱地趋奉,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间,达抚台在旁陪着。雯青瞥眼见厅的下首里,挂着一桁珠帘,隐隐约约都是珠围翠绕的女眷。大约著名的达小姐也在里面。绳戏场设在大厅的轩廊外,用一条很粗的绳紧紧绷着,两端拴在三叉木架上。那时早已开演。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面色还生得白净,眉眼也还清秀,穿着一件湖绿色密纽的小袄,扎腿小脚管的粉红裤,一对小小的金莲,头上包着一块白绸角形的头兜,手里拿着一根白线绕绞五尺来长的杆子,两头系着两个有黑穗子的小球,正在绳上忽低忽昂地走来走去,大有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之势。堂下胡琴声咿咿哑哑的一响,那女子一壁婀娜地走着,一壁啭着娇喉,靡曼地唱起来。那时江知县就走到雯青面前,献上一本青布面的小手折,面上粘着一条红色签纸,写着“花哥曲”三字。雯青一面看,一面听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我是个飞行绝迹的小倗狠,我是黑旗队里一个女领军;我在血花肉阵里过了好多岁,我是刘将军旧情人。
(一解)
刘将军,刘将军,是上思州里的出奇人!太平军不做做强盗,出了镇南走越南。(二解)
保胜有个何大王,杀人如草乱边疆;将军出马把他斩,得了他人马,霸占了他地方。(三解)
将军如虎,儿郎如兔,来去如风雨,黑旗到处人人怕。(四解)
法国通商逼阮哥,得了西贡,又要过红河;法将安邺神通大,勾结了黄崇英反了窝,在河内立起黄旗队,啸聚强徒数万多!(五解)
慌了越王阮家福,差人招降刘永福,要把黑旗扫黄旗,拜了他三宣大都督。(六解)
精的枪,快的炮,黄旗军里夹洋操,刀枪剑戟如何当得了!如何当得了!(七解)
幸有将军先预备,军中练了飞云队,空中来去若飞仙,百丈红绳走倗妹。(八解)
我是飞云队里的女队长,名叫做花哥身手强,衔枚夜走三百里,跟了将军到宣光。敌营扎在大岭的危崖上,沉沉万帐月无光。(九解)
将军忽然叫我去,微笑把我肩头抚,你若能今夜立奋功,我便和你做夫妇。(十解)
我得了这个稀奇令,英雄应得去拼性命,刀光照见羞颜红,欢欢喜喜来承认。(十一解)
大军山前四处伏,我领全队向后崖扑,三百个蛮腰六百条臂,蜿蜒银蛇云际没。(十二解)
一声呐喊火连天,山营忽现了红妆妍,鸾刀落处人头舞,枪不及肩来炮不及燃。(十三解)
将军一骑从天下,四下里雄兵围得不留罅;安邺丧命崇英逃,一战威扬初下马。(十四解)
我便做了他第二房妻,在战场上双宿又双飞,天天想去打法兰西,偏偏我的命运低,半路里犯了驸马爷黄佐炎的忌,他私通外国把赵王欺!暗暗把将军排挤,不许去杀敌搴旗!(十五解)
镇守了保胜、山西好几年,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国的边!惹得法人真讨厌,因此上又开了这回的大战!(十六解)
战!战!战!越南大乱摇动了桂、粤、滇。可恶的黄佐炎,一面请天兵,一面又受法兰西的钱,六调将军,将军不受骗。(十七解)
三省督办李少荃,广东总督曾国荃。李少荃要讲和,曾国荃只主战,派了唐景菘,千里迢迢来把将军见。(十八解)
面献三策:上策取南交,自立为王,向中朝请封号。
否则提兵打法人,做个立功异域的汉班超,总胜却死守保胜败了没收梢。(十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