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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1页)

也没能挡住坚硬的铁路把高密东北乡柔软的腹地劈成两半,用司马瓮的话说就是:他娘的,这等于在我们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钢铁的巨龙喷吐着浓烟,从我们的高密东北乡碾过,就好像碾着我们的胸膛。现在,这条铁路归日本人管辖,运走我们的煤炭棉花,运来也是最终要用到我们头上的枪枝弹药。司马库破坏铁路桥的行动,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爷爷的遗志,发扬着我们家乡的光荣,只不过他的方式明显地高出祖先一筹。  三星西斜,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西风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铁桥的钢铁支架发出呜呜的响声。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里的冰被冻裂,炸开一条条宽纹,裂冰时的嘎叭声比步枪射击的声音还要响亮。司马库的爬犁队到了桥下,窝在河边停住。他率先从爬犁上跳下来,感到屁股上像被猫咬着一样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边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围响起稀疏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让他心情激动,精神亢奋,后来当别人问他毁桥战役前的心情时,他说:“好,像过年一样。”  队员们手拉手,摸到了桥下。司马库摸索着爬上桥墩,从腰里模出小斧头,对着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迸出几个大火星,桁梁发出锐利的响声。“他姥姥的腿,”司马库骂道,“全是铁家伙。”一颗斗大的流星划破夜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窸簌有声,闪烁着极为美丽的蓝色火花,使天地间短暂地一辉煌。借着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桥墩和横七竖八的钢铁支架。他招呼着:“姜技师,姜技师,上来吧。”姜技师在众人的推托下,爬上了桥墩,紧接着爬上来的还有那个小男核。桥墩上结着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马库伸手拉小男孩时脚下一滑,小男孩在桥墩上站稳司马库却跌了下去。正跌着他那不断地从厚痂缝里渗出脓血的烂屁股。他悲惨地叫了一声:“娘哟——”随即又叫了一声,“亲娘哟,痛死我了……”队员们跑过来,把他从冰上架起来。他继续哀嚎着,声音宏亮。能传到天边去。一个队员劝说:“大哥,忍着点吧,别暴露了目标。”司马库这才止住嚎叫,浑身瑟缩着,大声发布命令:“姜技师,快割吧,割几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给我的治伤药,越治越厉害。”一个队员说:“大哥,你中了人家的奸计。”“你难道不知道‘病急乱求医’的道理?  ”司马库反吵着。那个队员说:“大哥,忍着点吧,回去后我给你治,用獾油,治烧伤烫伤,那是百发百中,油到伤好。”哧啦啦,一簇夺目的蓝火花。蓝中透着白,白里镶着蓝,在铁路桥的梁架间突然亮起,是那么样的亮,亮得人眼泪汪汪。桥洞、桥墩、钢梁、铁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黄爬犁蒙古马,铁路桥周围的一切都纤毫毕现,连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桥墩上那两个人,姜技师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样蹲在钢梁上,举着喷吐着毒辣火焰的“大烟枪”,切割着钢梁。钢梁上蹿起洁白的烟,河道里散开一种熔化钢铁的奇异香气。司马库痴迷地望着那火花和闪电般的弧光,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蚕吃桑叶一般吞噬着钢铁。很快,便有一根钢梁沉重地垂下来,倾斜着插进厚厚的冰层。“割,割,割光个狗日的!”司马库大叫着。  那场人粪尿战争公道地说是你们祖爷爷和司马大牙他们打胜了,如果他们事先侦察到的情报是准确的话,母亲说。事败之后,虎狼队的漏网队员发起了一次半公开半秘密的调查运动,历时半年,访问了千百个人,终于搞清,最先得到德国人没有膝盖、沾屎必死虚假情报的人,竟是虎狼队正队长司马大牙本人,而为他提供情报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个风流成性的儿子司马瓮,调查者把司马瓮从妓女的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交待情报来源,他说他是听忘忧楼妓女一品红所说。调查者追问一品红,她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接待过德国筑路勘测队的所有技师和他们的所有士兵,被他们粗大结实的膝盖把大腿都跪烂了,这样的谎言怎会出自我口呢?线索就这么断了,虎狼队的漏网队员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业,打渔的还去打渔,种地的还去种地。母亲说她的大姑夫于大巴掌那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没加入虎狼队,但却参加了人粪尿战争,扛着一柄三股粪叉。他说德国人过了桥,司马大牙对他们放了一土炮,上宫斗放了一鸟枪,便率队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国人头上戴着饰有五彩鸟毛悠悠拂摆的黑帽子,上身穿着镶满铜纽扣的绿上衣,下穿洁白的瘦裤子。他们的腿又细又长,跑起来不打弯,果然像没有膝盖的样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队列队叫骂,骂人话一套一套,合辙押韵,全都是村里的私塾先生陈腾蛟所编。虎狼队列队骂阵,德国鬼子却齐刷刷地单膝跪倒。不是说德国人没有膝盖腿不会打弯吗?  我大姑夫纳闷地想着,母亲说,还没等他想出个名堂,就看到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一团团白烟,随即听到排枪响,虎狼队里,几个正大声骂人的队员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鲜血。司马大牙一看情势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尸,往沙梁撤退。流沙松软,陷着他们的腿,他们都在考虑德国人的膝盖问题。德国人跟踪追击,他们跋涉流沙的动作一点不比虎狼队员们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膝盖在瘦腿裤子里运动。队员惊慌失措,司马大牙也紧张,硬挺着说:“不要紧,兄弟爷们,沙里陷不死他们,咱还有第二招。”正好这时德国人出了流沙,进入槐树林,你们祖爷爷们大喊一声:“拉!”几十个虎狼队员拉着埋在沙里的绳索一拽,挂在槐树上,被红白槐花掩藏着的屎尿罐纷纷倾倒,劈头盖脸一阵尿屎雨,淋在德国鬼子身上。有几个没拴牢的屎罐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德国人头上,当场砸死一个。德国人龇牙咧嘴,叫喊连天,拖着枪纷纷倒退。俺大姑夫说,如果这时候虎狼队乘胜追击,那就如猛虎入狼群,八十多个德国鬼子一个也活不了。可虎狼队员只顾拍掌欢呼,哈哈大笑,让德国鬼子溜到了河边,德国人跳到河里洗着身上的屎尿。虎狼队员们等待着他们呕吐而死,但他们洗净了屎尿后,端起枪一个齐射,一颗枪子儿恰好从司马大牙的嘴里射进去,从他的天灵盖上钻出来,他连哼都没哼就死了。德国人把高密东北乡烧成一片白地。袁世凯又派来兵,活捉了你们祖爷爷上官斗。他们为了杀一儆百,在村子中间那棵大柳树下,给你们祖爷爷施了最吓人的酷刑:赤脚走铁鏊子。施刑那天,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轰动了,围观者有上千人。俺大姑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说官家先用石头支起十八面铁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点火,烧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红。然后,刽子手把你们祖爷爷架来,让他赤脚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脚上冒着焦黄的烟,那股臭味儿,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几天。俺大姑说上官斗真不愧是打铁的,钢筋铁骨金牙关,受着这样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没一句讨饶的话,他在鏊子上走了两个来回,那脚已经没有脚的模样啦……后来,官家把他杀了,砍下头,运到济南府去展览。  “大哥,差不多了。”那个要用獾油给司马库治烧伤的队员对司马库说,“黎明前那列车快要到了。”桥下已横七竖八地戳着十几根烧断的钢梁,蓝白的火苗儿还在桥上闪烁。“狗日的,”司马库说,“便宜了他们。你保证火车能把桥压塌吗?”“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车不来桥就塌了!”“那好,姜技师,姜技师,下来吧,”司马库喊,“你们,”他招呼着众队员,“把这两条好汉子接下来,赏给他们每人一瓶烧酒。”蓝火花消失了。队员们把姜技师和他的助手托看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风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马拉着爬犁,摸着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约有二里路,司马库下令停住。他说:“费了半夜劲,得等着看个热闹。”  那列货车驰来时,日头刚刚冒红。河上一片光明,河两岸的树木上结着金琉璃,银琉璃,大铁桥默默地趴着。司马库紧张地连连搓手。嘴里咕噜着一些脏话。火车铿铿锵锵、威风凛凛地压过来,临近铁桥时,鸣起了响彻天地的汽笛。车头上喷吐着黑烟,车轮间喷吐着白雾,咣当咣当的巨响令人胆颤,河上的坚冰在微微颤抖。队员们惴惴不安地望着火车,蒙古马的耳朵往后伏倒,紧贴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车昏头昏脑地冲上铁桥,它是那样粗野蛮横,大桥也似乎岿然不动。一秒钟内,司马库和他的队员们脸色变灰,但一秒钟后他们便在冰上欢呼雀跃起来。欢呼声最响亮的是司马库,跳跃得最高的还是司马库,尽管他屁股上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大桥是在一秒钟内坍塌的,那些枕木、钢轨、沙石、泥土,与火车头一起下落。火车头撞在一个桥墩上,桥墩也随着坍塌,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然后是飞蹿起几十丈高、在空中冰浴着阳光的冰块和砂石、弯曲的钢架和断裂的枕木。然后是几十节满载着货物的车厢轰轰烈烈地挤上来,有的栽在河道里,有的歪在道轨旁。随即爆炸连绵。爆炸是从一节满载着烈性炸药的车厢开始的,然后引爆了炮弹、子弹。河上的冰被震裂,河水汹涌地冒上来,河水中有鱼有虾,还有一些青盖的鳖。一条人腿带着大皮靴落在一匹蒙古马头上,砸得它头昏眼花,双膝一弯跪在冰上,沾掉了两片毛。一个足有千斤重的火车轮子砸在冰上,激起冲天水柱,落下来的是稀薄泥浆。巨大的气浪震得司马库耳朵失灵,他只看到蒙古马拖着爬犁在冰河上没头苍蝇般乱撞,队员们都呆呆地站着或是坐着,有的人耳涡里流出了黑血。他大声吼叫,但自己也听不到声音,队员们张着嘴仿佛也在喊叫,但也听不到声音……  司马库费尽了力气,才把他的爬犁队带到了昨天上午他们用蓝白火苗切割冰块的地方。我的二姐带着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儿抬水抓鱼,昨天割开的冰窟窿一夜又冻结,冰层约有一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铁锤和钢凿把冰凿开。司马库的人马赶到这里,蒙古马抢着喝水,喝完了水有几分钟,那些马便浑身哆嗦四肢抽搐着倒在冰上,一会儿工夫全死了。凉水把它们张开到最大程度的肺叶炸破了。  这天的黎明,整个高密东北乡的所有生灵、人、马、驴、牛、鸡、狗、鹅、鸭……连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来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们错以为春雷惊蛰,纷纷爬出洞|穴,冻死在野地里。  司马库带着他的队员们来村里休整,司马亭用尽了全中国的脏话咒骂他们,但他们的耳朵全部失聪,还以为司马亭在赞颂他们呢,因为司马亭骂人时脸上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情。司马库的三个老婆各自拿出家传秘方,为她们共同的男人治疗屁股上的烧伤又加冻伤。常常是大老婆刚刚在他屁股上贴了膏药,二老婆又端来一盆加了十几种名贵中药熬成的洗剂,揭掉了膏药刚洗完,三老婆就拿来了用松柏叶和冬青根加上鸡蛋清儿老鼠胡须灰调制成的粉剂……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干了湿,湿了干,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搞到最后,司马库穿上棉裤,扎上两条皮带,一见到三个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头或是拉动枪栓。他的屁股上的伤没好,耳朵却恢复了听力。  司马库恢复听力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的怒骂:“你这个狗日的,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着瞧吧!”司马库伸出跟他哥哥同样柔软红润、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他看着哥哥一贯刮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钻出来的几十根弯曲、焦黄的胡子,和那嘴唇上裂开的皮,悲伤地摇摇头,说:“我跟你是一个爹下的种,骂我就是骂你,你骂吧!好好骂!”说完,他就松了手。  司马亭张口结舌,望着弟弟高大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提起锣,走出家门,笨拙地爬上他的瞭望塔,向西北方向张望。  司马库带着队员们又去了一趟铁桥,拉回了一些扭曲成麻花状的铁轨,还有一个刷着红漆的火车轮子,还有一堆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铜烂铁,在教堂大门外的大街上摆开,向乡亲们炫耀战绩。他嘴角挂着两朵小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向观众宣讲他毁坏桥梁、颠覆日本军列的经过。他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马库的忠实听众,她起初是听众,后来是那件新式武器的见证人,发展到最后,除了目击者竟还成了毁桥事件的参与者,好像她一直跟随着司马库,跟着他一起攀上桥墩,又随着他从桥墩跌下,司马库屁股痛时她跟着咧嘴,仿佛两个人伤在同一部位。  正像母亲说的一样,司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疯疯颠颠的家伙,那个盲女坐着瓮漂来,奇俊无比却双目失明,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不是听不懂她的语音,而是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变的,就一定是个精神病人。你想想,这样的女人的后代,哪个能正常?母亲已觉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预感到上官来弟的故事很快就会重演。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红的不知羞耻地肿胀着的厚唇,这哪里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分明是头发了情的小母牛。母亲说:“招弟,我的闺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着眼反驳母亲:“你像我这么大时,不是已经嫁给我爹了嘛!你还说过,你的大姑姑十六岁时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孩都像肥胖的小猪一样!”话说到这种程度,母亲就只有叹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饶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他已经有了三房太太。我做他的四太大。我知道你还想说,他辈份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规矩。”  母亲放弃了对二姐的管制权,一切由她自便。她表面上平平静静,但我从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亲内心波澜滔天。在二姐追随着司马库胡闹腾那些日子里,母亲带着我那六个姐姐,在我家的萝卜窖子里,挖了一条通向南墙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来的泥土,一部分填到粪坑里,一部分垫在驴栏里,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里。  春节平安地度过。元宵节的夜晚,母亲背着我,领着六个姐姐,去大街上看灯。村里家家挂灯,都是些小灯笼,只有福生堂大门口悬挂着两盏像水瓮那么大的红灯,每个灯笼里插着一根比我的胳膊还要粗的羊脂大蜡烛,烛光闪闪,使灯笼放出耀眼的光辉。二姐招弟哪里去了?母亲不管不问。她已经是我们家的游击战士,有可能三天不回来,也可能突然回来。大年夜里。我门正要放鞭炮迎财神时,她身披着一件黑斗篷回来了。她故意炫耀着紧紧束住细腰的牛皮腰带,和那沉甸甸地挂在腰带上、闪烁着镍光的左轮子手枪。母亲用近乎嘲讽的口吻说:“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一个女响马!”说完这话时母亲一脸哭相,二姐却咧开嘴笑了,她的笑是准纯情少女式的,使母亲感到还有挽救她误入歧途的可能,于是母亲说:“招弟,我不能让你去给司马库做小。”上宫招弟冷笑一声——这冷笑完全是毒辣妇人式的——母亲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随即便熄灭了。  大年初一,母亲去给她的姑姑拜年,说起来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经磨练的老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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