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了一口气。
那这一屋子、四面墙置顶,没有一样是真的了。
趁着哈出的那一点水雾还附着在枪体上,他擦了两下。
拿远些看看,便把麂皮丢在桌上。
枪上一点尘都没有。银色的枪体上刻着伊斯兰风格的花纹。枪管空白处,Smith&Wesson的标码清晰可见,可因为经过了20年,不知几经转手,磨的标码都浅了许多。木质枪托温润异常。
他端详了好久,拿起枪,脚下一蹬,椅子下的滑轮“嗖嗖”的转着,磕在门上,停下来,他瞄准了对面枪上的靶子。
“啪!”他唇间逸出轻轻的一声。似乎子弹随着着一声便射了出去,正中标靶。
手枪收回来,贴在耳边。
凉凉的。
他重复着这个射击的动作,直到手臂酸了。
额头上热气腾腾的,他才站起来,将这把4505放在了枪上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瞄了一眼搁置4505的一区,还有一处空白,这一个系列,就只缺一把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遇到。
他的手指一一的点过去,点到哪一个,他闭上眼睛,默念一会儿。它们的资料早已深深的印在他脑中,他想调用的时候,能很容易的调出来。偶尔有卡壳的时候……最近好像进来的时间少了,卡壳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他搔了搔头顶。
头发还是极短,又硬,刺猬刺似的钻进指甲缝里去。
他这间枪房是个密闭的私密空间,除了一个特制的通风口,几乎是一点缝隙都没有。消音的设施做的又好。一进来,简直就像钻进了黑洞。在这里,他一坐就能坐很久,却也擦不了几把枪。不过擦枪往往不是他进来这里的目的,就像进去烟窖,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好烟抽。想办法消磨一段时间,才是真的。
桌上那只旧旧的小牛皮箱子被他收拾好,放在了下边柜子里。柜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枪盒,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只是每一个里面都有弹夹和子弹,也有些附着消声器。他随意的抽了一个出来。里面是两个九发子弹的弹夹。沉甸甸的。
他灵巧的手指一磕,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弹了出来……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枪械产生兴趣的,大约每个男孩子都会对兵器有着莫名的情结。只知道从很早开始,他就对这些东西很熟了。就像爷爷那船舱里的舵、甲板上的绳索、渔网上的浮子……卫士背上背着的枪,看的久了,他很快就能辨别出型号年代来。
不过这个毕竟不是渔网,就像爷爷不会轻易让他自己掌舵,他也不会被允许随意的动枪械。只是能记得有一次,外公兴起,非要去打靶。那时候外婆还在,也有兴致去。二老就带上他一起去了。
他刚刚从爷爷家被接回来,正在家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不适应。想爷爷想奶奶,偏偏又对着的是极力的想要把他宠爱好了的外婆和外公、在这个已经开始长大的他面前常有不知所措之感想接近关心却有些无从下手的妈妈、调皮捣蛋的霸王似的妹妹、总是对他很严厉的父亲……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都让他不适应。他们不是不爱他,只是用的方式都有些生硬,难免越发的让他明白他们的确爱他、却又远远没有办法令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样觉得温馨和舒服。这种不自由,在年幼的他来说,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的到,尚没有办法排解。越是了解,这是从生活环境到性情整体上的格格不入,而这些才是以后长久的时光里他必须的归属,他就越觉得难过。
那个时候,在外公他们眼里,他应该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孩子吧。有点儿古怪的、敏感而又暴躁。因为是左撇子,在乡下小镇的小学里,甚至因为被老师强迫矫正着用右手写字而拒绝上学——硬是进了三次小学一年级。其实他没有少念书,也没有少学东西。爷爷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会的字都教给他,教给他每一种鱼的名字,怎么念、怎么写……直到今天他仍会念会写很多生僻的鱼字边的字,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印记。还有他的三叔。三叔比他大不了很多,作为爷爷奶奶的老生儿子,三叔的聪明超乎想象,又总是有些孩子气,放学回来就跟他这个小侄子玩儿到一起,直到出远门念大学去之前,几乎每天都跟他玩、教他很多东西。爷爷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怪孩子。反而包括街坊四邻在内,觉得他这个从北京放到渔村里养、每年只是定期被接回去“疗养”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同寻常、非常可爱的。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以至于浇灌出了他用一生也用不光的骄傲和不驯……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 (十五)
而他好像一直对“体制”有种抗拒。从抗拒图矫正他行为的学校开始,到京城这种条框紧密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试图逃离,有几次还真的让他想出了办法上了火车……结局当然是被带回来。逃不了的是一顿打,若是父亲恰好在家,而外公外婆又恰好不在家。
心里常常因此产生些怨恨。觉得那干净的、会随着季节有不同海味飘在四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而不是这个有着高高的院墙、说话都不让大声、吃饭快慢都有人提醒、随时要看长辈脸色的地方。虽然他们也非常爱他,只是方式不同。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回事。那已经等到他成了少年——在那之前,他的童年,一半是色彩斑斓的,一半是灰暗阴沉的。尽管红墙和大海相比,其实红色更抢眼。
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在红墙内长大的孩子们,比如妹妹。他们总是吃着墙外的孩子们还难得一见的外国产高级糖果、出入都是轿车、随时跟大人出国、在专机上钻来钻去、即便见了外国政要也能拽上几句得体的英文……这种日子对他来说一回两回还有新鲜,时间一久便索然无味。远没有他钻沙子掏蛤蜊、下海摸鱼、在沙滩上疯玩暴晒来的痛快。
妹妹芳菲小时候也娇气,曾跟父亲一起回老家去过。伸手探进盆里,被小虾弹一下身子崩到手,都能大哭……真娇气。沙滩上的沙子多干净多细,他后来走遍全世界的沙滩,都觉得没有家乡的沙滩干净细密,妹妹走两步鞋子里进了沙,就撒娇的让父亲背着……娇气。一点儿都不可爱——可他看到父亲毫不犹豫的将妹妹抱起来,还是看的有些发呆。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甚至到后来他跟父亲的交流,有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个会犯错一个动手打。他心里都有些怪异,好像这样的接触,反而令他舒服。仿佛这才是正常的。
爷爷说,也许当初并不应该答应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该依着奶奶,将他带在身边养。只是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生下来体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帮忙照顾,反而不如跟着爷爷奶奶好。爷爷一时不忍也就答应照顾一段时间。哪儿知道到后来一再的送回北京,却一再的送不下,只好一再的延期……他却觉得好。他始终觉得没有谁的童年比他享受过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里回北京后好久他是外婆亲自照顾的。优雅的大家闺秀般的外婆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对他却如出一辙的宠爱。只是宠爱中多一两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学字画,就是外婆的主意——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枯燥的学习会有什么乐趣产生,直到后来。如果说影响了他一生可能太严重,但至少至今为止的几十年,他受用无穷。更何况……
董亚宁将弹夹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