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到此,身侧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沉稳温和的:“崔尚书久等。”一顿,那声音又笑起来道:“惭愧,叫裴大人也来了。”
裴钧随崔宇转头,果然见是姜越从游廊过来了。
此时的姜越已换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随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闲装束往椅中坐了,可与此不搭的却是他左脸颊上一道半指长的细小红痕,还带有已然凝固的丝丝血色,昭示着方才的险情。
一见此状,裴钧与崔宇登时认罪:“王爷受惊,臣等罪该万死!”说完无需相通,便要齐齐跪下。
可姜越却及时抬手止了他们,笑意不变,言简意赅道:“知会刑部只因刺客尸身仍在府内,理应交由刑部过案报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请人来运尸……却未想惊动了崔尚书——更带得裴大人也无法安歇,这岂不是孤的罪过,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说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转向裴钧,仿似极快地思索了什么,少时才语焉不详地告诉崔宇:“崔大人带回细查罢,孤也不知这刺客是何底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此话虽未说是在何处遇刺,如何遇刺,却也并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听言,余光与身边裴钧对视一眼,相互示意:晋王爷未将遇刺之事和半饱炊设宴联系起来,这应当是个不予牵连的意思。如此崔宇稍松口气,应道:“臣遵命,便劳烦管事引路罢。”而裴钧此时心底却怪:此事难道如此简单?
方才领二人进来的管事往外一请,此时跟随崔宇来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门外的甲兵放入,被准许入院抬走刺客尸体。
弄清了情况,眼见也无需再待,裴钧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却听姜越倏地出声打断道:
“裴大人,孤还有些话想与裴大人私下说一说,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时?”
——果真。裴钧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听王爷的。”
由是崔宇便别过他二人先行领尸回衙,裴钧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过头,竟见姜越一双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来,在厅中灯火下显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时姜越眼底的神采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寒意。颊边那一道细微的红痕仿似更为他神容添上了一丝丝道不明的阴鸷与戾气,连同他周身那肃静的威严一齐压向裴钧,莫名叫裴钧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听姜越徐徐说道:“裴大人不必担心了。真正的刺客还在后院,崔尚书带走的只是救驾死去的侍卫,应是查不出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抚过椅柄的兽头浮雕,嘴角微微牵起个弧度,似怨似叹道:“孤对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为何裴大人却总要如此反手置孤于死地呢?”
——姜越果然怀疑他了。这是裴钧的第一个念头。
姜越思虑周全,晋王府的守备就惯来森严,平日不仅出入都带三五侍卫随同轿辇,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扫了隐患——可今日受裴钧邀约偶然去了趟从未去过的半饱炊,宴饮方毕就被行刺了,这任凭是谁想来,都和裴钧脱不了干系。
裴钧已一早料到自己当是姜越首要怀疑之人,故对姜越此言就并不意外。可他以为,姜越这话并不一定就是指认他为幕后真凶,反而或多或少只是个试探,更是对他之前反手将随喜送入宫中和临阵改票的明嘲暗讽。
想到这儿,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爷既然怀疑臣,大可叫崔尚书将臣带走严审,令与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查证,却怎偏偏没有?况臣于京兆司部,为王爷鞍前马后、大小事务兢业两载、从无纰漏,莫非在王爷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杀手,还会做这贼喊捉贼的多余事任人搜寻么?抑或王爷是有何线索铁证,能叫臣半分狡辩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时间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离开半饱炊,前后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从椅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裴钧面前与他平视,“六部聚宴虽在礼部早有报备,可知道孤会去的,却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亲信,裴大人以为——孤更相信是哪边走漏了风声?”
说到此,他面上笑意仿佛更温和了:“况那刺客尸身仍在后院,其背部尚有往年军中将士的刺青。据孤所知,那刺青曾属裴大人先父所领的戍边军一支,且计数靠前,还应是个老将。裴大人,这又作何解释呢?”
此事竟与裴父的戍边军扯上了关系,确是裴钧所未料到,而这一层关系若被官中知晓,裴钧要解释清楚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变,轻声询问姜越:“可此证已是铁证,一旦交到三司,臣绝无轻易脱身之能,王爷若要指认臣为主使之人,却为何留下了尸身,保臣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