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忠义侯府里,下人收拾好了厅堂院子,已开始刷碗扫洒。裴钧四下看了看,原是想寻董叔说事儿的,却见董叔还忙着,便只好先踱到裴妍旧院儿去瞧姜煊。
整个忠义侯府开在东城胡同里,原本就不是多么方正的园子。东北角上多出的一片儿地,就是裴妍从前的住处,同裴钧住的正东院只隔一条廊子一道门,走两步转头就是,近得很。
踏入院门,裴钧拂开当头垂下的一丛角柱花,抬眼间月影流转,叫他在酒意未散中看去,几觉是院中往昔的欢笑再现——
“裴钧你个破鬼!你又拿我的簪子!”
那时他十五岁,成日混在酒楼歌坊里,隔三差五就顺走裴妍的首饰去送琴女小倌儿。一回裴妍抓了他正着,终于揭了竿子追着他打:“你给我站住!你又要拿去送谁!”
少年裴钧嘻嘻哈哈跑过这门廊,蹿回东院儿,躲去头回来玩儿的曹鸾背后,垫脚冲她乐:“送谁你就别管了!那些公子王孙家的,动不动就送你这些个好东西,你又不乐意使,我拿去送送人怎么了?也算是对得住这手艺,省得它们搁屋里落灰。”
“拿了我的东西,你倒是有理了?”裴妍见有外人在,不便再发作,只好拄了竿子站住。她拾袖点了点额头的细汗,看向被裴钧推在身前的曹鸾,扬扬下巴随意问:“你是谁?”
裴钧没听见曹鸾答话,不由戳了戳曹鸾后腰:“哥哥,我姐姐问你话呢。”
这才听曹鸾放下手里的叶子牌,顿顿道:“我姓曹,叫曹鸾。”
“哦,是你啊。”裴妍长眉一抬,很轻易便想起这名字了,竟又提起手里的竿子来,“上月里,就是你把我弟弟的脸打花了?”
一旁的梅林玉赶紧从石凳上跳起来,也不管自己个头最小,只顾护在曹鸾与裴钧跟前道:“别别别,姐姐消消气儿,那怪我,都怪我没拦住!那原就是胡闹的,是误会了,眼下他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呢,姐姐可就别打自己人了。要是还气那些个簪子耳环的事儿……我让我二姐寻人打套一模一样的给你送——”
“不行不行,这关你什么事儿?”裴妍赶紧挥手打断了他,颇心烦地叹了口气,“梅六,你才被你爹骂出来,可别再生事儿让人说了。往后啊,你要不把裴钧往你家酒楼带我就谢天谢地了,别的可不敢多求。”说罢,她将竿子塞在梅林玉手里,瞪了曹鸾身后的裴钧一眼:“娘午睡该要起了,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你这两位客人——你就自个儿招待罢。”
说着她隔了曹鸾肩头,抬手一戳裴钧脑袋。裴钧哎哟一声捂了头,又见她退开两步,一个个隔空点过他们鼻尖子,再点过他们身后石桌上的马吊、叶子牌和桃花酒,啧啧转了身,边走边叹道:
“你们成日不学好,就知道这么瞎胡闹,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一回想到裴妍当年这话,裴钧哑然一笑,笑里却几觉发苦,只叹现如今,他几个胡闹少年个倒个个儿都挺出息,却不知这世上是个什么运道,竟叫当年那最听话懂事儿的裴妍被冤进了牢里——想来,还真真是叫讽刺。
他抬腿进了屋内,见榻上姜煊已经睡了。韩妈妈收好姜煊的衣裳放在木盆里,来给他报了姜煊腿伤换药的事儿,请过安歇,才抱着木盆出去。
过会儿,守夜的小丫鬟来了,见自家裴大人正坐在小世子床边的宽背椅上,侧脸迎着烛灯映照,单手支在床沿边,偏头细看着床上世子殿下熟睡的小脸。
丫鬟一时不敢出声打扰,裴钧却一早听见动静,回头轻声吩咐:“去替我拿件衣裳来。”
丫鬟连忙应是,小跑着去了。可再过会儿,抱着床薄被匆匆过来的,却是董叔。
董叔进来就忧道:“大人,小世子这儿有下人看着呢,您要么还是回去歇了罢,甭熬着。”
裴钧接过他手里的被子,搭在膝上道:“我回去总归也睡不着,在这儿看着孩子,许还安心些。再说,今夜晋王府若得了李存志的证据,晋王爷必也要熬着看完才会歇,我这被帮衬的人,又哪儿来的脸去睡下?您还是替我把裴妍的案宗拿来罢,就在我屋里书台上,头三册就是。”
“哎,知道了。”董叔应下,正要去,可走了一半,又停下来,转身叫了裴钧,略踟蹰道:“大人,这……有件事儿得告诉您。”
裴钧问:“什么事儿?”
董叔道:“今儿府上外人多,我在前头冷眼瞧着,竟觉着曹先生那护卫,有些怪……”
裴钧理着被面儿的手一顿,回头看他:“怎么个怪?”
董叔把手袖起来,老眉一皱,立在原地答:“方才您同几位大人去了后院儿,没多久,那护卫就说要小解。六斤领着他去了,结果等了老久人都不出来。六斤叫了两声儿,没人应,便等不住了拍起门来,正要往里闯,那人又出来了。”
裴钧微微抬眉。
董叔接着道:“六斤是孩子,不懂事儿,回来还说那人拉屎不臭,怕是功夫练得高。我一听不对,忙赶到后边儿一瞧,倒见着恭房后墙的小窗还关着,外头也没什么印迹。可这也说不准那人究竟翻了窗没有……”
裴钧眉一凝:“府上可丢了东西?”
“没丢。”董叔摇了头,神色却不见轻松。
这话叫裴钧的眉头也更锁紧了。因为他和董叔一样知道,外院正西边儿的恭房后头,出了窗再翻出堵墙,过道廊子,就该是他今日摆席的地儿。如若那护卫是假借出恭,翻窗入了后院,其居心就绝不是行窃那么简单。
这时他再想起曹鸾两次相见中对他的嘱咐、言语和行止,又思及曹鸾那一府快要换完的下人,心里的不安渐渐更重,似凝成了巨石往腹中沉下去,即刻看向董叔道:“您去问问家里的护院儿、下人,看有没有人瞧见这护卫进后院儿的。明日一早,再叫两个丫鬟,随钱海清提些药材送去曹府——叫她们务必进府,替我亲眼瞧瞧萱萱怎样了。”
董叔得令,这便去了,等过会儿抱着裴妍的案宗回来,只说下人中没有见过那护卫进后院的,便道:许是他年纪大,多想了,毕竟,“曹先生对咱们府上,何得会起什么歹心呢?”
而董叔虽是这么说了,裴钧心里怀疑的种子却已然埋下,此时越听见这话,反倒越觉此事欲盖弥彰。
“往后必要小心此人。”裴钧接过董叔递来的案卷,压低声吩咐,“再找人去打听打听曹府换人是为了什么事儿。要是咱们官家的人不便打听,您就寻梅家几个女婿,从生意上旁敲侧击地问问,这几日务必得查出来。不然,老曹那儿要是出了事儿……我这一盘棋都得毁在上头。”
董叔轻声应了,绕到床前替姜煊掖了掖被角,又怕夜里有飞虫,便把桌上的香点燃了。他左右再收拾了一阵,才嘱咐裴钧:“您夜里要累了,就同小世子凑合一宿也成。”听裴钧随口答应,这才合了门出去。
一夜间,京中东南西北各家自有各家事,翌日的朝阳是徐徐才升起。等好容易天亮了,乌云又带下一阵雨,叫裴钧在屋里觉出阵凉意,再难坐下去了,便干脆揉着后颈从椅上站起来,搁下手里的案卷、炭笔,踱到廊上打了会儿拳。
吃过早饭,晋王府来了人,给裴钧送来个木匣。裴钧只当是李存志一案的物证,可揭开一看,却见当中只有一封姜越手书,和一些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