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鸿讲这故事时,丁芹尚还年幼,跟着从大人们那里得来的见闻,有模有样地猜道:“他一定是被鬼气冲到了,所以才会发烧。”
白鸿大笑:“吓唬他的那个书生是个妖怪,哪来的鬼气?”
那闲来无事调戏凡人的妖怪是白鸿的朋友,所谓的恶鬼也只是术法变出来的幻象而已。若是那狂生胆子再大些,也不会被吓得发烧一日。认真算来,他被掐人中的伤害还比较重,下手的人力气足得很,据说足足疼了他四日。
这些都是白鸿的朋友事后变化身形去瞧完热闹后回来跟白鸿当笑话讲的,十分的闲极无聊。
话转回头,人世红尘滚滚,诸多繁杂之气,就算没有精魅寄居,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杂气,怨气、煞气、秽气……这些并不少见,人本身便是会生出这些杂气的源头,杂气一多,房子里又难免有些平时不会接触到的阴暗角落,这些角落里,便多多少少会积聚出些阴晦来。
但柳叶桃所寄居的这一间宅院里,却并没有什么阴晦的东西存在。
若要为此找理由,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在宅院前主人家出事之后,此地官府为防止意外请人来处理过,而柳叶桃住进来的时间还短,来不及滋生新的阴晦。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据柳叶桃所说,她并非孤身住在这里,还有她的姐姐陪着她,只是这两天有别的事,暂时不回来此处。
在请求丁芹和白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隐瞒这座宅院的来历,而且在天刚黑的时候,就点上了灯,并一直没有熄灭。
在发现宅院没问题后,丁芹以为柳叶桃只是因为这两天姐姐不在,自己住在这里害怕而已,所以才想请自己和白鸿来陪陪她。可是在邻近天明的时候,她们突然听见柳叶桃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极压抑、极恐惧的悲泣。
然后,她们就来敲了柳叶桃的房门。
柳叶桃是自己打开房门的,她虽然对灯光极为恐惧,但看起来还能克制自己——这些灯之前就是她自己点亮的。可是除非必要,她就会缩回那个由屏风和幔帐搭成的暗室里,连一点灯光都不想沾上。
柳叶桃垂着眼睛,像是已经完全出了神,只有又短又急促的呼吸,才能看出她究竟有多紧张。
九盏灯的火焰在屏风外轻轻摇曳着,灯芯偶尔爆出一声裂响。
这一声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却吓得柳叶桃一抖。丁芹悄悄捏了个法决,神力化作安神宁心的力量悄然没入柳叶桃的体内,她的呼吸平复了许多,这才开始讲述:“我、我好想还没有跟你们讲过我的过去。”
“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姓氏,被师父捡到之后,就跟着师父的姓。我还有个姐姐,叫柳穿鱼,是师父的侄女,也是父母都不在了。”她在讲到孤儿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哀伤,似乎也并不太渴望父母。可是在提到师父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如此哀茫,以至于连那音色中的奇异魅力都被压了下去。
“师父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和姐姐就该给他养老送终,可是后来……在下了那场苦雨后……”柳叶桃闭了闭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
丁芹没有催促,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悯来。在下山之后,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柳叶桃的师父死在了这场大劫之中,她和姐姐埋葬了师父,从此以后相依为命。她们并没有什么财物,两人都是孤儿,而收养了他们的师父,靠耍蛇卖艺为生。
这不是一个能赚钱的行当,更何况在大劫之中,多少人还会有心思在大街上打赏卖艺人呢?
两个人想要活下来,就需要找到一处落脚地,她们帮忙收敛埋葬了宅院主人的尸骸,在官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暂时寄身于此。
“师父不在了,我和姐姐俩相依为命。虽然很艰难,却也熬了过来。现在,原本一切都该越来越好的,可是……可是……”
在提到柳穿鱼时,柳叶桃的神情原本是带着些许依赖的,可是此时,这依赖已经变成了不安与畏怯。
“她突然就变了,先是开始冷待我、躲着我,看我眼神让我心里又慌又怕。我那个时候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她嫌我累赘想要抛下我。但很快,她又突然看我看得很紧,我做什么她都要问一问。这个时候,她的眼神又变了,可还是让我很怕。”柳叶桃咬住了嘴唇,整个人缩得更紧了,眼睛里似乎含着泪。
虽然做了伪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彻底掩饰住的。柳叶桃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她的黑眼仁比普通人要大上一圈,虹膜颜色又比常人要浅上许多,在光下会呈现出茶色,这双眼在看着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冷感,可又惑得人想要再靠近些、再看清些,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如果去掉脸上涂抹的姜黄、让刻意刮过的眉毛重新长出来,就能看出来,她实在是个极漂亮、极有魅力的姑娘。
她不得不假扮成男人,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姑娘,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让自己更安全些。
“再后来,她就要求我一定要点灯,只要没有太阳光,就必须要点着九盏灯。那些灯光……那些灯光……”柳叶桃把自己紧紧蜷缩在阴影里,眼睛紧紧盯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线烛光,就像看见一条狰狞多脚的蜒蚰那般恐惧,“我是不怕油灯的,也不怕蜡烛的。可是只要是按照她要求点的这九盏灯,我就会很怕,控制不住的那种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