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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张纸几个人52(第1页)

工学院里那么多人,李麦青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本地人。大学比中学小学都好的一点是大家来自各个地方,有带着豆腐乳来的广西人,有说话不客气的东北人,还有沿海地带有各自城市优越感的同学,他们都失望的看着这个破学校。而作为本地人,大家相互更不怎么待见。能考出去的都是尖子,连工学院都考不上的就可以先去挣钱了,找关系上班或者自己做生意,要不就闲着了。像张连志、李麦青和陆美英这样的不上不下、前后不靠的人并不多,就是上了大学,也不会打算离开槐颖。

到了那个年纪,男女不会随便攀谈,要不差不多就是有意指的。尤其是本地人——大学就在家旁边,有什么可说的。本地人跟外地人,就合理了,外地人对此地的认知,都得从本地同学这里开始。基于此,外地男女和本地同学成双成对的几率更高。先不想以后。本地的青梅竹马,大约到了考大学就作劳燕。张连志高中谈一次大学谈一次,后来跟陆美英说起来起来,觉得两次还是有些多,同一条河里的两块石头各踩了一次,又悄无声息。陆美英对此不认同,疑问他们有没有到发生关系那一步。张连志觉得无聊,可从何说起呢。他的没经验在也没经验的陆美英看起来足可说游刃有余,对方都是一本书,会翻来翻去的直到可以背诵,且得下功夫。技艺就是这样,最怕练。

客观上,陆美英的样貌不足以吸引谁,而那年纪,男多女少,可能得所谓优秀的的先筛选。从广东考到这么个地方,麦林自觉无妨,但首先受不了的就是干燥,是怎么挠都痒的干燥。这种事儿男孩没有女孩明白,一瓶润肤霜的联络,陆美英收获的不只是最初几句粤语感谢,还有接下来前所未有的甜言蜜语。真是陌生,真是好,又真需要。女生都羡慕她,她也从别人的感觉里获得了些类似成就感的满足。不过陆美英的趣味还未成型,不知道什么样的男生会成为男人,那时来不及细想。

麦林只用了一年就是学生会副主席,和自己的前任师兄交接以后,开始组织舞会、唱歌、野游、辩论,次次都得有陆美英参与,要不他会跟她说:没你,我会不开心。而所有的女生感觉出他的好,就是陆美英也觉得的那些好,还有那些言语的加持,把感情弄得云里雾里,出离了某些既往的经验。陆美英好几次都想跟家里说,又觉得还需要时间,万一到时候麦林一走了之,这些不就成了泡沫,像假的一样。父亲出事,她吓傻了,企望自己今后的生活就是要每天安稳,再也不要看见医院走廊上的血,挣钱以后让父母好好享受,过日子,哪怕抽烟抽死,喝酒喝死,也比被枪打死被刀扎出窟窿踏实。而在恐惧中领受遗传里强悍,这口气她就是咽不下去,一想起就咬牙切齿,能奋不顾身难以按捺。她必须让麦林一起去“报仇”,去不去不是态度,是他们之间的程度,是必须迈过去的坎儿。在她看来这应该不用要求。陆美英认识李麦青,还是麦林带来的。

李麦青长得不算砢碜,也不帅,只是看着可靠。那件事整个过程都没怎么说话。行动前,麦林甚至做了张图,点点画画,为此买了啤酒,让心跳加速。不过游街那天,看着草绿的制服,身高一米七的麦林就卧下了,身高一米六的陆美英的砖头撇出去的时候,李麦青的砖头率先就出手了。他们很天真,根本没想着跑,陆美英说了:光明正大,我不跑,要跑你俩跑。三个人被按倒在地板上的时候胳膊不可能不疼,她不知道那俩在看守所里怎么过的,自己和一帮有事儿的女孩或者女人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那些女人里就是有强悍的,也不敢近前拔横。那几天闲着,想起石建群一脸的无所谓,她还想再照着他的面门再来一砖:打死你个狗日的。自从陆美英进来,这号子里的所有事情真就像规章上一样严谨了,谁都不能妄动。“战神”的名号是警察的,老陆也就是个代言人,那他家的姑娘这时候必然自带气场。

三个人都是记过,说是要放在档案里,麦林的副主席算是完事儿了,李麦青倒啥都无所谓。老陆想请他吃饭那天,他正在打球,还谢:叔,多亏是你,要不然还出不来呢。诚心诚意的邀请,在年轻人看来失了体面。助人为乐,或者拔刀相助,要说起来,还是因为都是城里人,男女之间自有分教,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当为老陆的血心仗胆。李麦青欢快的跑开继续投篮,老陆打心眼儿里觉得不好意思:咱把人家连累了。

英,这娃咋样?

不咋样,两回事,爸,不说了。

这就无法论断和追索了,儿女情长,自有道理。那时,陆美英心里苦。麦林有一天拦住陆美英说想退学回去了,自己受不了那种没有道理的歧视,而且还记了过。两个人坐在工学院最为繁茂的藤萝架旁边的龙爪槐下面,月静人稀,陆美英说:要是你亏的话,那现在我就给你,就在这儿,你看咋样?麦林看着陆美英,扭过头去。他明白自己没机会了,就在这个夜晚,近在咫尺,远远的离开了可能的爱情,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陆美英坐在月亮下面哭着哭着就笑了:我爸要是见了这么个人,该笑话我了。

那以后的学期,不是学生会领导的麦林如同消失在陆美英的视线里,李麦青和从前一样,打个招呼都还腼腆如初。最早,他们还连招呼都没有呢。看起来他很辛苦,衣衫不整,总是匆忙来去。有一次,陆美英在路上遇见他,买了两根雪糕,递给他一支,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接下。二十多岁的陆美英心里凉凉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些“生死与共”的经历,都好像和那天的烈日灼灼毫无关系。那个人才在心里划过,就隐没的像是再也找不到了。

李麦青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的感觉,直到多年以后,他昏沉沉的躺在杨桂英的床上,才知道什么样的暗示代表着期许,什么样的肆意能够遁形。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这就是一种吧?那些长夜里的溢出,没有对象,只是要把自己喷薄,牢笼的铁条都能越过。杨桂英愉快的声音就是雨前的闷雷,一直等着他的大雨倾盆,然后梦里仍然焦渴,需要在寒夜里来一只雪糕,在杨桂英热成一团的梦里吃。他早就不记得陆美英的样子,“陆美英”就是三个字,没有形状的沉没在时光中。李麦青的生命和李青山的名号里,根本没有过的幸福感,被自己连想象都埋葬了。他的起点是杨桂英喘息在自己肩上:我想死……

他不知道如何整理自己的记忆,别人和自己都靠不住的时候,只有在混沌中随他去吧。

只能是似乎,那天回家的时候,小山还没有回家,母亲那时应该还在店里帮忙。小山不愿意去店里吃,他就常带饭回来,等着他。今天学校食堂做的茄子不错,他买了四份,还有四盒米饭。两份路上已经送到店里,爸说了:你食堂做地好,油大。他没有看见父母吃,想象能复原他们的香甜。妈会给爸泡一杯茶,在吃的当间儿等着招呼客人,看着前面繁忙的公路和空旷的原野,等着人们来吃一碗面。那时,水已经烧开了,谁一进来都会落座,开始剥蒜,然后把一碗面吃的汤水不剩,走的时候说:师傅,面美地很么。

小山一直没有回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吃了饭,跟他说辣椒的多少,或者肉的肥瘦。李麦青等来的是闷雷,气喘吁吁的一个中学生,几个锥心的字:小山跳楼了。

上个礼拜他们见的时候,吃的是盐煎肉啊!说好了这礼拜还是米饭炒菜怎么这就跳楼了!胡说呢吧!李麦青没有慌。肯定是讹传,就是跳楼,哪有都死了的,人在就好。他是跑着去的医院,不知道小山是哪个医院,他就在路上跑,他从来也没有像那天那样觉得跑着和坐着没什么区别。就是跑,像路在移动一样。直到他看见小山,睡着了以后,怎么连头也盖上了。他不再醒来吗?他要睡多久?他难道不吃哥用借来的菜票买的烧茄子了?

几个小山的同学在旁边哭,他知道,小山就是跳楼了。肉身摔在梆硬的地上,小山死了。那楼才三层,他妈的才三层啊,小山你怎么就能摔得醒不来了?怂样子。他觉得太可笑了,狠拍冰凉的墙壁,巨大的回响中,他的手没有感觉。

为啥?

小山给了我班桂珍信,她交到罗老师手里,罗老师在班上念,小山跑出去就跳……李麦青眼前一黑,他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可就是喘不过来气。他找不到父亲和母亲,小山也没了声息,无边的孤独感中,他不明白眼前这一切,糊涂了。就因为一封信,就死了一个人?李青山笑了,太荒诞了,这什么道理呢?是小山傻了还是老师疯了,要不还能是什么。

哪个罗老师?

罗二勤。

他为啥?

……

他住啥地方?

教工楼。

他一定要问问这个罗老师,这是个什么情况,就能要了自己学生的命。他得给说出点道理来,就是说出来也不行。李麦青开始走着,慢慢开始跑,像一台车一样,他丝毫也不觉得费力,他要跑到明白,他要那个道理。那天,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冷静,没有任何慌乱,就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让身边的一切成为布景一般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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