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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第1页)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靠。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在她的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角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念卿从他潮热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霍子谦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吗?”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霍子谦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再憎恨我吗?”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谦的冤屈憎恨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念卿低下头去,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吗……”

她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他也再听不下去,颊上温热,泪水不知是何时滚落。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扫进白蕾丝窗帘。霍子谦蓦地抬头,“不要停车,我可以撑过去,半途停车一定会有危险!”

念卿凝视他,眼神复杂,“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逃?”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窗外灯光越来越亮眼,也照得霍子谦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撑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亲名誉,他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当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这番话似耗尽他力气,撑在床沿的双臂颤抖,霍子谦乏力跌向床边。

念卿俯身去扶,他却负气将她推开。火车恰在此时停下,惯力借着一推之势,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谦惶然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唤她。从前只肯唤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声“沈姨娘”换来父亲掌掴,也抵死不肯松口。如今却要唤她什么呢。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子谦,别再任性。”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她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在他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她望住他,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

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当日他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他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随后的婚礼,他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纸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他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谦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从将大门关了。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霍仲亨的手中,纵是烈马也难以抵受,但凡挨过督军手上马鞭的士兵,提起来莫不胆寒。第一鞭抽下去,子谦踉跄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念卿脸颊。任凭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会任何人,手中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谦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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