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脚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那边桌上的白哥也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来。不知怎么,他眼中的神情就让小稚心里忽忽一跳。他们才跑进小巷子,只听里面的孩子也正乱七八糟地齐叫道:“裳姐回来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正围拢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嬉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的,那真是颠倒裳衣——再没那么乱的了。只见她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质料虽极好,却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打眼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小稚心头一惊——尤为可疑的是那个女孩儿头发的样式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那髻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红柳绿地插满了木钗铜饰,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里开了个杂货铺子,好多久已无见的陈年古董竟一齐凑到她身上拼合在一处。那女子的身材倒袅袅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抢她手边篮里的东西。小稚身边的泥猴儿这时大叫了一声:“裳姐!”
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一张阔嘴被胭脂涂成了血样,两颊上脂粉厚厚的,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极差极差、想来是贵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怎么先替她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的甜柔:“啊,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已醒了吗?”
小稚一愣,她明明该见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却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丧的声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么了?”
泥猴儿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松,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班小孩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这时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闪闪的睫毛,可那眼前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她脸上那一种失色却让小稚心头一酸——这个,就是救了自己的裳姐了?——还有人,还有人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死去这么失色伤心吗?这时他认真地看到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里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她是个盲女,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却极不搭配的装束,明白了她那丑样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孩又能怎么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他心里一痛,真不知她有没有那一面镜子呢。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孩子的诚挚。一丝笑影从那女子脸上漾开,那是真心的欣喜与微笑,她轻轻摸着小稚的头,却没有怒容去呵斥耍弄她的泥猴儿和那帮孩子。那动作温柔而轻缓,让小稚这才失怙恃的幼小心灵里几乎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她道:“你身子好了吗?肺里是不是还闷?你可真喝进了好多水呀,一条江就差没有被你喝干了。”
小稚是个很少想及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么深的江水里,这个盲眼的姐姐是怎么跳进去把自己摸到救上来的,心里就忍不住想哭。那边泥猴儿却已和几个孩子快抢光了篮里的食物,只听那女子轻责道:“你们也别太贪了,留点儿给阿大阿七他们,他们今天去帮人哭丧,回来嗓子一定很痛,你们留点好咽的给他们吃。”
泥猴笑应了,却缠到她身边来,一手摆弄着她身上的衣饰,口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轻轻眨着眼,一脸促狭地对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说,我们给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们,这姐姐身上的装束是这帮泥猴儿给打扮的?他怔怔地把眼从那几个孩子脸上扫过,只见他们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捉弄的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由一闭眼:他不想看到,不想看到这样的欺诈与侮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