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我们都比较早睡。白日里没有少见渗和血的泪,生命就像四月飞舞的杨絮,随风而去,像是自杀者冤魂的呐喊;在礼堂常有悲伤戚恸的哭声,或是被打的人无奈呐喊。这些都融进我童年的梦里;山里的初夏里还留着春的寒气,月儿弯弯,像蒙古人的战刀,冷冷地闪烁出它锋利的光芒;那北风嗖嗖的风从山谷里呼啸,好像是古战场传出的嘶杀惨叫声,从我们家里的窗缝里钻进来。
夜深了,我梦见爸爸坐着一辆大马车回来了。大马车是停在二年前,妈妈送我和弟弟去全托的那块草坪,那是一个丁字路口的斜坡。青青的小草在柔和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露珠,真美啊!爸爸微笑地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一块用稻草绑扎的猪肉。
我高兴地向爸爸身边跑去,张开我的双手。突然,爸爸不见了……
妈妈把我从睡梦里叫醒了,朦胧地记得在梦中的爸爸。妈妈点起了煤油灯,问我刚才喊什么?我没有把刚才的梦告诉妈妈,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把这梦就这么一直放在心里。
第二天夜里,妈妈的哮喘病犯了,躺在床上久喘不止。我睁大眼睛,看哪黑洞洞的房顶,回忆昨天晚上梦见的爸爸。他英俊的笑脸,牢牢地印在我的心底,还有他手中提的那串猪肉。我面朝墙,努力地想把那梦做得圆满,却没有再出现。
爸爸被抓走后,妈妈一直很为他担心,再加上她自己的身心遭到这无情的打击,病就更加加重了。
妈妈病得不轻,要我起来去二公里的卫生院叫肖叔叔(江西萍乡人)来给妈妈看病。这是我第一次,一人在黑夜里走夜路。好像我并没有觉得害怕,路离两边的山很远。
这肖医生是从部队下来的,过去常来我们家找爸爸打麻将。听妈妈说他这人胆小,怕死人。个头不太高,戴一副土黄边近视眼镜,为人很正直。他来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
第二天,他们还强行要妈妈去劳动。这些贫下中农上了台,就开始为所欲为,骄横恣纵。他们不择手段,造谣诬蔑,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妈妈的狐狸精大概就是这时给取的。当然也有妈妈长得美的因素,这时的美也是一种罪孽。现在的人听了,肯定会不禁感到惊讶!
晚上,妈妈的病又加重了。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妈妈要我扶她去卫生院。我从床上一溜就起来了(妈妈常这么说我)。可是,妈妈病得太重,根本走不动路。
“你去叫肖叔叔来给妈妈看病。”妈妈看我穿衣服说,“妈妈可能这回不行了,妈妈真的不忍心丢下你们,让你们这么小就没有妈妈。”
我点了点头就跑去叫医生了。当时,我并不清楚妈妈说的意思,懵头懵脑跑去找肖叔叔,告诉他,我妈妈病得更重了。
他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很快背着医药箱同我一起到我家。他先给我妈妈打了一针,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肖叔叔同这里管事的人吵起来了(这人姓龙,江西丰城人;老婆是上海人,养有三个女儿。前面说哪个抄家,打我妈妈的女人)。肖叔叔要他马上派人把我妈妈送到医院去,那姓龙的不肯。
“这会出人命的,做人要讲良心!”肖叔叔说。
后来,姓龙的叫了几个“坏分子”(这里面有一个姓卢的,他父亲原来是上海的资本家,江西第一糖厂就是他父亲投资的。他在这里也被打得够呛),用大板车反我妈妈连夜送到职工医院去了。不久,我听说肖叔叔为这句话也挨批了,说他无原则地同情“特务婆”,立场没有站对。
妈妈送到医院去了(支气管哮喘)。我和弟弟留在家里,仅有的一床棉被给妈妈带去了。
夜深了,我被冻醒,把垫被叠好给弟弟睡。因太冷,我好久也睡不着,就把衣服穿起来睡还是睡不着。因为冷,我躺在床上想自己梦见爸爸的事,也为妈妈的病担心。当时,我总以为这梦是暗示生活的美妙真谛,像那月光有丰饶和美,却不知她也暗示这世界的悲惨。
这样,妈妈在医院住了,我在家里照顾着弟弟。有个几天,妈妈的病有所稳定了,托人带口信给我们,我就带弟弟去医院看妈妈,陪妈妈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
后来,我听人说梦见猪肉不好(上小学时),觉得妈妈住进医院,是我做的梦引起的。
1986年9月26日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六)医院门诊
(这是1968年夏的事)
一
夏日里的清晨,从云端喷射出的霞光特别美。田野的绿在升起的紫雾,飘逸出一种仙境,能让心陶醉在葡萄酒的芬芳中,完全忘却自我敞开或关闭自己的感情;河边的小树上寄生着一种无根的东西,红红的,或白嫩的,没有叶儿,像小孩子屙出的肥虫。它像滕又不滕,很脆,一碰就断,可又不是草,会开粉红的小花,大约是三四一球,但没的花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是真实的寄生物。它把小树盖住,缠绕在小枝条上,使小树生出一个个畸形的疙瘩。
我不知这东西是美,还是丑陋,但它是寄生在树上。后来,我见到这东西总会停下来,细细看一看,自然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在通向新生活时,永远不会在制造悲剧中充当配角,总能将悲剧演义到巅峰,以求证自己的意志是“神”!就难免会把善恶加以混淆。
有一天,我和弟弟在晒谷场上玩,来了四五个孩子,他们骂我和弟弟是“特务崽”。弟弟不服气地跟他们吵起来,他们仗着人多就打我们。有一个用小石子丢过来,打在弟弟的左眼下。当时,包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结晶的东西止血,就留下了永恒的疤痕。
妈妈见弟弟被他们打这样,流下了辛酸的泪。其实,我们无缘无故地被打,也是常事了,对这种事总会莫名其妙地心痛。妈妈抱着弟弟哭,弟弟那时才只有四岁,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得这么伤心。我站在妈妈的身边跟着妈妈哭,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是妈妈在哭,我就跟着哭。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妈妈哭的是我们的命运和遭受的摧残,她感到万分悲哀,却十分无助。
从这事以后,我们每天跟着妈妈去上班,或者被锁在家里,怕我们再遭“红孩子”的毒打。就是被打了,也没个说理的地方。
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我们在家锁的时间太长,就跟着妈妈一起去上班。在妈妈上班的菜地里,有几只乌鸦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落在东边的山上,它们的叫声让人感觉凄凉。妈妈常在我面前说,听到乌鸦的叫声,准不会有好事。其实我潜意识地受到些影响,对这乌鸦叫也会留点心,给心灵带来一丝不安。
我们在公路边的紫油发电厂后面玩。妈妈在西边的地里劳动,离我们比较远,她时常抬起头来看一看我们,好像她预感有事要发生。
路边的草地里有几只漂亮的黑蝴蝶,我们就在追赶它们。大约是十一点钟左右,那群“红孩子”从其它地方玩着回来,见我们就要打。因为上次,他们的父母亲骂过他们。我见到他们来了,赶快要弟弟跑到妈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