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就算还没有固定节奏,似乎也已经定型了。每天在破晓之际和堡内居民同时起床,在大厅里用餐;接着要是菲茨太太没有病人要我看诊的话,我会到堡内的大园圃里工作。园子里通常固定会有几个妇人干活儿,还有一群胖瘦高矮的男人拖着垃圾、工具或肥料来来去去。通常我整个白天都会在园里工作,有时则到厨房帮忙,打理刚收割来、准备烹调或保存的农产品,除非有什么紧急的医疗状况,我才会回到比顿那间被我戏称为“死人骨头店”的恐怖诊所去。
偶尔我会受亚历克之邀到马厩和牧地,看马儿团团褪下身上用以抵御寒冬的长毛,看它们在春天的草粮滋养下茁壮成长、毛色发亮。
有时,白天的工作耗尽我的体力,吃过晚餐便即刻就寝。其他时候要是我仍有精神,眼皮睁得开,就会加入大厅里的聚会,听听大家在夜里说故事、唱歌,或聆赏竖琴和风笛的乐音。格伦的歌声可以让我听上好几个钟头,虽然多数时候我完全听不懂他口中的话语,但这位来自威尔士的吟唱诗人依然让我深深着迷。
理士城堡内居民越来越习惯我的身影,我也渐渐习惯了他们。有些妇人开始害羞地向我友善示好,把我拉进她们聊天的对话里。她们显然对我非常好奇,对于所有的打探提问,我一律把告诉科拉姆的故事做点小小变化,当作应答。一阵子之后,她们也接受了这些答案。这些妇人得悉我略懂医术和药草之后,对我又更加好奇了,开始问我她们的孩子、丈夫或家中牲畜的病痛问题。而后两者之间的差别,大多数时候倒是不大。
理士城堡内的热门话题,除了一般的问题和八卦打探之外,还有先前亚历克曾在牧地提过、即将到来的大集会。我推测这应该是一场颇为重要的活动,而且从堡内进行的筹备工作来看,我更确信这场活动十分重要。各式食材源源不绝地送进大厨房,二十多只剥了皮的牲畜隔着一片用以阻绝苍蝇飞近的熏香烟幕吊挂在屠宰室里。货车运来好几大桶麦酒,藏在堡内地窖卸下。村里磨坊也送来烘焙用的面粉,还有每天从城墙外的果园新采的一篮篮樱桃和杏桃。
堡内几个年轻妇女邀我一道去采收水果,我马上答应,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石墙的禁锢阴影。
这是一座景致优美的果园。我穿行在苏格兰清晨的凉雾里,手指滑过果树的湿叶,觅寻亮泽的樱桃和滑嫩饱满的杏桃,轻捏着试探果实是否成熟,我好享受这样的过程。我们只摘最好的果子,放进篮子里聚成一堆多汁的果山,而且可以尽情地吃,吃剩的就带回去做成水果塔和甜派。糕点、饮品、火腿以及各式精致美食,现在已经几乎塞满了庞大的食品储藏室。
“通常会有多少人参加大集会呢?”我问马格德林,她是我最近交好的女孩之一。
她想着,皱了皱长了雀斑的短扁鼻子:“我不确定啊,理士城堡上次大集会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有……噢,也许有两百多人,就是老雅各布去世时,接着科拉姆才继位为领主。这次可能会来更多,今年的收成不错,大家手边有点钱,也许很多人会带老婆孩子一起来。”
虽然我听说这几天内还不会举行立誓、狩猎、竞赛等大集会的正式活动,但访客已经陆续抵达城堡了。科拉姆辖区里成绩较辉煌的地主和佃户下榻在堡内,而较穷困的武士和雇佣工则扎营在流向堡内湖泊的溪旁的休耕地上。流浪各地的补锅匠、吉卜赛人、卖杂货细软的商贩,在桥畔聚起一座临时市集。理士城堡和邻近村落的居民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夜里会到那里走走逛逛,买点工具或饰品,看看杂耍戏法,听些最近的八卦逸事。
我仔细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打算常去马厩和牧地看看。现在马厩里的马匹数量不少,大多是留宿在堡内的访客的。我心想,趁着大集会时大家忙进忙出,要找到机会逃离此地应该不是难事。
***
我初识吉莉丝·邓肯,是在某次到城堡外果园采收果子的时候。那时我在赤杨木下发现了一小丛阿斯卡利亚菇,正想多找一点,这猩红色的小菇帽一丛丛散长着,每丛只有四五株,不过却有好几丛散在果园草长之处。我趴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在果园外围搜集娇嫩菇梗,而同行采果子的女伴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远。
“那种菇类有毒。”背后传来声音。我从菇丛中直起身子,头狠狠地直接撞上菇丛上方的树枝。这一撞撞得我眼冒金星,等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晰之后,才看到这笑声来自一个也许比我大几岁、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她的头发和肤色清亮,还有一双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绿眼睛。
“抱歉,我笑了出来,不过我实在克制不住。”她在踏进我站的地方时说,脸上还露出酒窝。
“我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我揉着头上发疼的地方,灰头土脸地说,“还有,谢谢你的警告,不过我知道这些菇有毒。”
“噢,你知道?那你要解决掉的人是谁?是你丈夫?如果有效的话告诉我,我也对我丈夫试试。”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解释说,虽然生菇的菇帽确实有毒,不过若是干燥后磨粉备用,在伤口出血时即时敷上,可以止血,非常有效——菲茨太太是这么说的。相较戴维·比顿留下的那本《医师诊疗指南手册》,我还是比较相信菲茨太太。
“真的啊!”她依旧微微笑着,弯下身子,起身时手上拿了一把心形叶子的蓝色小花,说,“那你知道这个会让人出血吗?”
“我不知道。会有哪个人想让自己出血吗?”我瞪大眼睛。
她神色微愠、不耐烦地看着我:“我是说,这可以打掉你不想要的孩子,随着经血流出来,不过只有在初期使用才有效,要是太晚,会让你跟孩子都没命的。”
“你好像对药草懂得很多。”我还是恼于自己方才的蠢样。
“知道一点。村子里的女孩子时不时会到我那儿拿这东西,有时结过婚的女人也会来。她们都说我是女巫。”她假装吓人地睁大双眼说着,露齿一笑,“不过,我丈夫是这地区的检察官,所以她们也不敢说得太明显。”
“那个跟你一起的年轻人,有人曾来帮他买了些春药。他是你的人吗?”吉莉丝问道。
“我的人?谁?你是说詹米吗?”我睁大眼问。
这个年轻女子似乎觉得事情有点趣味,她坐上一根圆木,伸出食指卷着她淡色的头发:“哎呀,是啊。不管他的项上人头或透露他的行踪值多少钱,这小伙子有那样的眼睛和头发,很多女孩可都是会爱上的。不过,当然了,这些女孩子的父亲看法可能不同。”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不过,我是个实际的女人,我嫁的男人有栋漂亮房子,手边有点钱,社会地位也不错。至于头发呢,一根也没有;眼睛,我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从不会让我烦心。”她把带来的篮子递过来让我看,篮底有四颗植物的球茎。
“这是锦葵根。我丈夫时不时受胃寒所苦,放屁放得跟牛没两样。”
我想,我最好在话题失控前赶紧打住。我伸手拉她从木头上站起。
“我都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克莱尔,克莱尔·比彻姆。”
握住我的这双手十分纤细,虽然指尖有污痕,但手指依然白净修长。也许这污痕是篮内锦葵根旁的植物和莓果汁液造成的。
“我知道你是谁,自从你来到理士城堡后,村子里的人都对你议论纷纷。我是吉莉丝,姓邓肯。”她朝我篮子里瞄了一眼,“如果你想找的是马粪菇,我可以带你去看哪里的马粪菇长得最多最好。”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我们在果园旁的山谷间穿行了好长时间,在腐木下、闪耀的小湖边,看小小的“蟾蜍板凳”在哪里长得最繁茂。虽然我对吉莉丝建议的某些草药用法有疑问,不过她对当地植物的认识和疗效确实知之甚详。例如,我就认为血红酸模不太可能会让仇人的鼻子长瘤,而且对于木水苏能把蟾蜍变飞鸽的功效我也强烈怀疑。吉莉丝在解释这些功效时,目光里带着作弄的神色,好像是在试探我的斤两,也有可能这是当地巫术的迷信。
除了偶尔冒出的恼人揶揄,我觉得吉莉丝是个会让人感觉愉快的好伙伴。她机智聪慧,即使挖苦起来,也看得出对人生的乐观。她似乎知道村里、乡间、城堡内每个人的事情。吉莉丝拿她丈夫的胃部毛病和有点坏心眼儿的八卦消息娱乐我,我们的远征采菇活动也因此中断下来。
“她们说,小哈米什不是他父亲亲生的。”她指的是我在大厅晚餐时碰到过的那个八岁左右一头红发的小男孩,也就是科拉姆的独子。
我心中已自有想法,因此听到这样的八卦并不特别震惊,只是有点讶异,利蒂希娅血缘有问题的小孩竟然只有一个。我说,利蒂希娅若不是非常幸运,就是足够聪明,能及时找到像吉莉丝这样的人。我说得太多了,这是不智之举。
她把长发往后拨,笑着说:“不,不是我。相信我,漂亮的利蒂希娅在这件事上不需我帮忙,如果有人要在这地方找女巫的话,他们在理士城堡里就找得到,不必到村子来。”
我急着想把我们的对话转回安全的话题,便抓住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
我爬上大石问道:“如果哈米什不是科拉姆的孩子,那会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