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楼下酒馆的桌子旁,看着杯中的牛奶,奋力抵抗滔滔如涌浪的作呕感。
在年轻力壮的下士扶我下楼梯时,杜格尔看了我一眼,随即和我错身而过,径直去到兰德尔的房里。虽然旅店的地板和门板厚实稳固,我还是能听到楼上传来的激昂声音。
我举起杯子,但手还是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握稳。
虽然我已渐渐从兰德尔那一拳造成的肉体疼痛中恢复过来,但那一拳带来的震惊却仍未散去。我知道这男人不是我丈夫,但他们长得那么像,那张脸让我预存了一半的信任感。正因此,我才以对弗兰克说话的口吻对他说话,期望他即便不能同情我,也该保持礼节。但他恶意的一拳把我所有的感觉和认知瞬间翻转了,这才是让我不舒服的原因。
作呕、恐惧。当兰德尔在我身旁蹲下时,我看到他的双眼。某种东西在他眼底闪过,那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
楼上的开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拖了出来,杜格尔的身影在一阵如雷的沉重脚步声之后突然出现,尾随其后的则是兰德尔队长。尾随的距离之近,就好像他正在追捕苏格兰人。因此当杜格尔看到我,突然在楼梯下停住时,兰德尔也急促地停了下来。
杜格尔转过头,看了一眼肩后的兰德尔,随即朝我走来,往桌上丢了一枚硬币,不发一语地把我拉起来。我还来不及再看一眼,把兰德尔这个红袍军官脸上的那副贪婪模样记在心里,杜格尔便已将我推出门外。
我膨大的裙子还没塞妥,杜格尔和我就已上马,狂奔离开现场。我的裙布飘扬翻滚着,活像一顶降落伞。杜格尔不发一语,两匹马儿似乎感受到情况急迫,一踏上大路便开始狂奔。
接近一处有皮克特十字标示的十字路口时,杜格尔突然扼缰停马。他下马后把两匹马的缰绳松垂地系在路旁的小树上,然后帮着我下马,挥手示意我跟着他,随即消失在树丛里。
我跟在他飘摆的格纹褶裙后面,爬上山腰,沿途不时急忙低头闪开他为了开路而拨开又弹回的树枝。山腰上满是橡树和矮松,我听得到山雀在左手边的林子里啾鸣,还有松鸦进食时彼此呼唤的声音。一丛丛的草在岩块间窜生,为橡树下的林地铺上一层毛皮般的初夏鲜绿。松树底下当然长不出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下的松针堆积了几英寸厚,为隐匿其中的爬虫等小生物提供了免受日晒和被掠食的庇护。
林子里的浓烈气味让我喉头发痛。我曾到过类似的山腰,也闻过同样的气味,不过,那时松树和青草的味道却混杂着从山下马路上飘来的汽油味,而松鸦的叫声则被游客的人声所取代。上回我走在这样的林中小路时,地上随处可见三明治包装纸和烟屁股,而不是锦葵花苞和紫罗兰。我想,三明治包装纸似乎是人类享受抗生素、电话等文明生活的便利时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此刻我乐于接受紫罗兰,因为我在这地方能感受到我亟须的小小平静。
杜格尔突然在山顶处转向,消失在一团浓密的金雀花丛后。我奋力跟在他身后,拨开一条路,随后看到他坐在一潭小水池旁的平坦石头上。在他的背后,一个久经日晒雨淋的石质台座斜立着,斑驳的石台表面还立着一尊久遭风雨侵蚀的模糊人形。我知道,这一定是“圣人池”。苏格兰高地散落着不少为这位或那位圣人所设的小祭坛,通常可在这般隐秘的地点发现。而即使在这样隐秘的山上,池水上的花楸树枝头还飘挂着残破布条,也许是信众为了祈求圣人庇佑或旅途平安而献的。
杜格尔看到我,点了点头,为自己画了个十字,低下头,双手掬起一捧水。池水带着某种怪异的深色,闻起来很糟,有硫黄泉的味道。不过,天气很热,而且我又口渴,于是照着杜格尔的示范捧起池水。池水微苦,却十分冷冽,也不难入口。我喝了点水,接着在脸上拍了拍,这一路走来可是尘土漫漫啊。
我抬起头,脸上还滴着水,发现杜格尔正看着我,神色非常怪异。我想,那是一种介于好奇和臆测的表情。
“要喝水还得爬点山路,对吗?”我轻轻问道。马儿身上其实是带着水瓶的,我怀疑杜格尔是为了向这泉水的守护者祈福,保佑我们安全回到旅店才到这山上来。他用这老于世故的方式让我觉得他是个有信仰的人。
“你对那个队长认识多少?”杜格尔突然问。
“不比你多。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而且还是意外碰上的。我们处不来。”
他严峻的脸出乎意料地稍稍松缓下来。他用手指敲了敲泉水上的石盖,看着我说:“嗯,我不能说我对这个人有什么好感,不过听说他是勇敢的战士和武艺高超的武士。”
“不过没当上英国将军,嗯,我觉得还不够好。”我抬着眉头说。
杜格尔露出亮白的牙齿,笑声扰动了枝头上的三只秃鼻乌鸦,它们拍拍翅膀飞走,发出沙哑的抱怨。
“你是英国或法国的间谍吗?”杜格尔突然话锋一转。至少他的话题变得很直接,不拐弯抹角。
“当然不是!”我不高兴地回答,“我是个叫克莱尔·比彻姆的普通人,如此而已。”我把手帕浸到水里,沾湿擦了擦脖子。小小几道清凉提神的细流沿着背脊,流进我的灰色斜纹布衣。我把湿布放在胸上挤压着,一样清凉。
他静默了几分钟,专心看着我胡乱擦洗。
“你看过詹米的背。”他突然开口。
“我没办法不看。”我略冷淡地回答,也不愿细想他为何问这毫不相干的问题。也许他准备好的时候自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