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无须进入一些琐碎的细节—诸如侨生们在MyPlace与人发生一场口角和厮打的冲突、我如何仗着中学时代随彭师父学到的一些其实不堪一击的三脚猫功夫加入战圈,乃至被人用啤酒瓶敲昏了脑袋的过程。这中间的过程太快也太复杂,我只记得打了一个穿黑西装的家伙两拳,一拳打上他的太阳穴、一拳打上他的胸口,那人文风不动,我的指关节却仿佛一一松脱了。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马来西亚的怀里,他的鼻血不时地滴在我的脸上,坐在马来西亚右边的泰国轻轻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马来西亚左边的越南似乎是醒了,怔眼望着似乎是窗外飞快移动的街景,嘴里不停地叨念:“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接着我才发现,我们的确窝在一辆奔驰如电的车上。缅甸在前座一语不发,开车的是完美的红莲。
事隔多日之后,我再次遇见那几个侨生时,他们都带着一种诡谲暧昧的笑容看我,有的还像是忍禁不住地爆笑出声,然后—一点也不嫌弃我身上的气味地—走到离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问我:“爽到了罢?”还有人重重地往我肩头擂了两拳。
他们说的是红莲。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面,什么爽事都没发生。我脑子里残存的几个场景—有些连顺序都未必正确—不外是缅甸打开宿舍大门,放我们所有的人进去。我当时像一麻袋大便那样给越南、马来西亚和泰国抬在臂弯里。接下来的一幕是红莲说了句:“他的头还真硬。”以及众人大笑着散去,关上房门的一节—他们关门的劲道大得像要把我的头骨给撬开一样。再接下来是红莲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要不就是她先把我外衣外裤脱了,拿不知哪里搞来的一条湿毛巾替我擦了个澡,之后才扫了地、擦了桌子和整理了书架。或者,她是先说了一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才替我擦澡和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的?老实说,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一夜是如何过去的。我只知道她一面骂着“怎么可能有人过得像老鼠一样?”一面把我和我的房间变成我完全不认得的模样—我一直想阻止她做下去,可是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外,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红莲说我的脑袋瓜儿硬得让她想起那个故事。不过不同的是,人家的铁脑袋瓜儿是熬炼出来的,我的却是死书读出来的。
铁脑袋瓜儿叫欧阳昆仑,是山东泰安人氏。欧阳昆仑原先还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脑袋非但不铁,连囟门都还是软的。民国十七年,欧阳昆仑的父亲欧阳秋带着一妻一子从山东南下,千里迢迢奔赴南京参加一场名为全国武术考试的擂台大赛;实指望凭他一身北派螳螂拳的正宗武艺能打下个“全国第一武士”的头衔,从此便鲤鱼跃龙门身价不凡了。
根据《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对阵宝录》所载,欧阳秋是赛前极为各地慧眼方家看好的一名武士。其所习螳螂拳绝技更是源远流长的一门武术。最早的祖师羽化真人首创的拳法,其名并非螳螂,而是一套叫“登仙步”的身法。羽化真人授徒姓王名朗,艺成之后王朗自行前往少林寺搦战,不料叫一个看山门的小僧给一巴掌打出寺外。王朗既羞且忿,只道天地之大却再也无处可以容身,便终日在少室山前徘徊,好似疯痴了一般。忽有一日,王朗在一柳树下发呆,见一螳螂捕蝉,用尽各种弹跳进退的巧姿妙式。王朗遂悟出一套综合了十二种基本招式的拳法,分别名之曰擞、采、挂、叼、进、崩、打、黏、辗、贴、靠、勾。再由这十二招相互的贯连分合,创出一门可以连绵不断的攻守身步。从此王朗便在少室山前结庐而居,一住三年,其间晨昏勤研、朝夕苦练,终于得一大成。当他再闯山门之际,一路从山门打过碑林、天王殿,再沿着紧那罗殿、香积厨打进东禅堂,眼见就要从法堂东侧打入方丈室了。而王朗只用了骑马式、蹬山式、坐虎式、坐盘式、虚蹈式、虎头式、机式和寒鸡式等八个身法。日后这袭破少林的八式便另成独特的一支,谓之“八步螳螂拳”。自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少林建寺之后,这一千一百年来,王朗是第一个赤手空拳打进法堂之后的人物。倘若当时王朗再展绝学,方丈室之后便只立雪亭、佛祖殿以及由左右地藏殿和白衣殿所翼护的毗庐阁了。这些地方原本没有武僧守卫,因为在事实上也没有守卫的必要。但是王朗行过法堂和方丈室之间的院落之时,不知怎地,忽然打个踉跄,当下心头一紧,忖道:凡事满招损、盈为患,这少林禅寺毕竟是名山古刹,岂可于旦夕之间尽污其令誉?是以掉臂旋身,从容而去。这是明朝末年间事。之后王朗传徒于丁宇宙、升霄道人,二徒又分别传艺于李二狗、李三剪。这李二狗和李三剪都是山东栖霞县、莱阳县在地的农家子弟。丁宇宙和升霄道人之所以将螳螂拳精义妙法尽授此二人,不外是因为这两个农民天赋异禀,生就一双极为修长且粗壮的腿子,最是修习螳螂拳的上好材料。但是,也正因这样顾虑,遂使螳螂拳有了两个限制。其一是这套拳法多只在鲁东农乡一带传衍,成为一种地域性和阶层性十分明显的武学;其二是身形不够高大,或者身形虽然高大,但是双腿不够修长粗壮者便无缘修习。如此,便不像太极、八卦、六合、形意乃至少林等武术那样普遍受到世人瞩目。
李二狗这一支又在鲁东传了十四代,得“近五尊”而大兴。“近五尊”分别是冯环义、姜化龙、梁文超、王荣生和范旭东。其中冯环义功夫最称扎实,却懒得在江湖上行走,中年之后竟在崂山修真,当起道士来。这冯老道平生最得意的徒弟也有两个,一个叫卫笑堂,原籍山东栖霞县荆山乡东杏村,二十三岁投军任武术教习,二十六岁已名满天下,应山东旅沪同乡会之聘至上海法租界开馆授徒。其间又从精武体育会的吴鉴泉学太极拳,内外兼修之下,拳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一九五年,卫笑堂取道韩国到台湾,在台北植物园空地教螳螂拳,弟子有千人之数,称一代大宗师。
至于冯老道的另一个徒弟—其实比卫笑堂还要早入门的—便是欧阳秋了。这欧阳秋原本想要在那全国武术考试上露一头角,不意却在初赛首战时对上了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欧阳秋一记扫腿教万籁声转身躲过,下裆门户大开,忙要护住下阴,脸上却捱了万籁声一“通天炮捶”。此事前文已经表过,正所谓,高手过招,点到为止。欧阳秋给一拳打出七八尺远,脱落三枚大牙—便从那一刻起,多少武林中人再也不复记得欧阳秋的名号了。
不过,常言道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欧阳秋才上擂台不到一分钟便铩羽落败,其下场却比第二场因手伤而见负的万籁声要奇得多—如果就习武求进的角度来看,欧阳秋也幸运得多。
话说欧阳秋败阵下来,含着一嘴不断涌起又吐出、吐出又涌起的鲜血,一步一步踅回下榻的小客店。正发愁该如何面对妻儿的当口,但听身后传来嘿嘿几声冷笑。欧阳秋一回头,睇见一个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长身大汉。这大汉非但身量高,胸腔腰腹也十分之肥硕,比之六尺有余的欧阳秋犹高出了半个头。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大汉手上还挟着一双银铸的筷子,一面朝欧阳秋稍稍欠了欠身,脸上挂着自来笑,一面把那两只筷子夹打得铿锵作响,仿佛要同欧阳秋说些什么,却又像在等着他先开口。欧阳秋原本为那打擂败战之事气恼,肝火不择毛孔朝外冒,看这大汉一脸讥诮的神情,于是更按捺不住了。偏他口中又涌出一阵污血,索性暗运真气,猛可冲那人一口喷去。但见血出如箭,径奔其面门。那大汉似乎早知欧阳秋有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却不慌不忙地一侧身形,让过血箭,其间几不容毫发。大汉一边让着,一边还笑吟吟地说道:“八步螳螂里有‘含血喷人’这一招,我怎么不知道?早知道有这一招,你刚才在擂台上怎地使不出来呢?”
欧阳秋闻言益发怒了,只道这大汉有意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欺他辱他。随即一猱身,双手拉个平拳,一招“蹬山式”向前压去。这一招朴而不华、势道浑厚,且两拳前后沾黏,一采、一挂,里外包合、滴水不漏,直取那大汉的左颊和右胁而来。那大汉亦不敢怠慢,登时左侧身形一矮,使的居然是先前在擂台之上万籁声所用的一式“六合判官笔”二十二式的“妙写黄庭”—不消说,人家是有意比着葫芦画瓢,再以同样的一招来化解欧阳秋这威猛无匹的“蹬山式”。欧阳秋双拳连环递出,用的是十分气力,原以为对方避得了左拳便躲不过右拳,顾得上右拳便闪不脱左拳。孰料人家后发先至,竟在双拳之中钻过来一记“妙写黄庭”,且同那万籁声一模一样地,“妙写黄庭”尚未使老,立刻又变拳成捶,换作“点石成金”的一式。欧阳秋大惊之下,双拳劲力疾收,身形朝后一欹,顺势转成八步中的第五“虚蹈式”—可已经来不及了—下巴颏上果尔又捱了一捶。然而妙的是,这一捶居然一点力道都没有。否则,欧阳秋势必非要给那大汉再打脱两三枚牙齿不可。此际对拳的两人已自然而然收起功架。那大汉仍自微微笑着,道:“幸亏我不会打,否则伤了兄台,便太过意不去了。”
看这大汉模样明明比自己要大上几岁,却以“兄台”相称,且拳脚上当真不带一分半点的实劲,可见并无艺业在身。那么,此人乍地出现,究竟是敌是友?意欲如何?欧阳秋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大汉又笑盈盈地开了腔:
“在下魏谊正,是个浪迹江湖的走方食客。这几日闲慌闷坏,到南京地面上来游玩,不料却撞上了好大一场热闹。看兄台叫自然六合门那少年这么收拾一顿,心头大大地不平,是以特意追随这地上的血迹,一路寻了来。其实没有什么歹意,倒有几句好言好语相劝。希望兄台暂熄怒火—毕竟打我这只能比划两三下花拳绣腿的外行,也没什么光彩,不是么?”
欧阳秋听他话中有话—既带着三分激将,也掺着三分惋惜和三分爱重—便强抑恼火,深深一吐息,道:你我素昧平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承你一路跟我回来了,我就听你几句,也不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