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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聆听之资格(第1页)

不论是居翼也好、邢福双也好、李绶武也好,但凡是在彭师母的故事里出现了有名字的人物,那些个名字都是我从其他的历史资料、新闻资料,或者不同领域的学术专著和我自己的生活旅途中或抽丝剥茧、或比对辨识而来。坦白说,他们都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因为他们都一如彭师母所叙述的一样,过于真实而令原本以写小说为能事的我几乎束手无策,只能照实垦掘、发现,并完成那复杂而庞大的拼图显像。

一九八二年冬的那一日,我和孙小六洗了一个痛快的澡,听来了嫚儿的这个故事。彭师母在说它的时候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她讲究声腔、语调、叙事首尾和穿插的技巧,更精谨地避免让一桩只发生在大半天之内、两三个场景之间的事件过于单调干涩,而添加了许多生动而不失真的形容词—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支被欧阳昆仑用光脑壳儿顶扭成“麻花儿果子”的匕首。

可孙小六却很是不同。他并不认真听这个故事—虽然他是那种会大声称道:“哇塞!彭师母的故事真!”或者“没听过比彭师母还会说故事的了。”这种马屁对于鼓师母并无作用,但是孙小六不隔一会儿说上这么两句,他就仿佛要浑身不对劲。

事实上他已经浑身不对劲了。我认为他完全没有进入故事—所以往往当彭师母还没说到如何精彩之处的时候,他就哗然赞叹着了;要不,就是当彭师母正说到重要关头,而气氛十分凝滞紧张的当儿,他竟然会抬头望一眼壁上的挂钟或者溜眼睇一下屋门外的动静—我自然看得出来:他是怕彭师父忽地闯回家—以孙小六怕他的程度而言,吓出一泡尿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样聆听一个好听如此的故事,实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神品。但是,孙小六越怕就越是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对我来说,却正是巴之不得、求之不许的:彭师父毕竟回家来了。

精瘦枯削的一袭形影、佝偻挛屈的一副骨架,我们的“越活越回去大侠”彭师父从来就是这副模样儿。我每回在路上看见他都会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小子大概一出生就是如此长相了。可是这一天我有了另外一个想法—可以说带着些许恐怖意味的—他不只是我已经见惯不怪的这一种长相而已。原因很简单,没几个钟头之前,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阵口树下站着个又胖又大的家伙,我喊了那家伙一声“岳子鹏”;而“岳子鹏”—依照红莲的说法—就是我闭上眼都认得出来的彭师父。另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证据正拎在彭师父的手里—他那拎进拎出了几十年的鸟笼,以黄杨木和孟宗竹签精雕制成,上头还(据说是用狼毫毛笔)涂敷了七层枣红色的泥漆。笼顶挂钩成蟠龙戏珠之姿,龙头即是钩头,龙尾还藏着机栝—一压尾尖,那龙珠就沿着下领底滚入龙口,而底下的笼子门也就应声开启了。只不过没人见过那笼子门如何开启、关闭;因为它始终覆盖在一块可以用“完全合身”四字来形容的蓝色笼布套之中—几十年来,我连那笼中究竟藏着只什么样的鸟儿都没见过,连有没有鸟儿都没把握。村子里的大小伙子说的是“彭师父遛鸟笼子”,而不是“彭师父遛鸟”。我们还说:真正的鸟应该藏在彭师父的裤裆里,而且一定是只没精打采的死鸟—这一点可以彭师父、彭师母夫妇没儿没女为证明。

彭师父进了二门,茶几面儿上放下鸟笼子,乜眼瞅见孙小六,精神忽地抖擞起来,两只眼珠子陡然间放大一倍,清了清嗓子,立时骂道:好你个小王八蛋!又大半年没回家了不是?你姊成天到晚大街小巷地踅磨,又怕你不回来、死在那些流氓太保的手里,又怕你回来了、死在你爹的手里—如今晚儿你回来,好!师父先收拾起你半条性命来,日后你再跑了,我还有这半条向小五交代!”

他连珠炮一轱辘儿说着时,孙小六已经吓软了,双膝朝前猛地打个硬弯儿,“咯”的声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便像放机关枪似的喀喀喀喀愣响了一阵。

彭师父看着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软,一个箭步上前劈头罩脸、左右开弓,径往孙小六打砸下去。坦白说,我数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时候就有头晕目眩,简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觉—试想,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来不可的。然而孙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样紧瞑双目、文风不动地承受着这一阵恶打。原先极其害怕而抽搐、颤抖着的脸颊和肩膀也逐渐舒缓了、平静了—在彭师父的拳、肘、掌、膝、胫、脚的乱影交加之间,他非但不再紧张恐惧,反而越来越像是陷入一种极为舒适的沉睡之中,做着什么样甜蜜的梦,偶尔—如果我未曾看错的话—还会微微扬一扬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师父这边也好像越打越入神,仿佛不再因为懊恼、愤怒的缘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从事着一项必须耗费极大精神气力的工作,且非得那么专心致志不能成就。我这时偷眼斜窥一下彭师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隆隆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师父和孙小六已经各自通脸赤红、汗流浃背,直打得连那皮肉肌骨的撞击之声也不大一样了—逐渐逐渐地,我听出那声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来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击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这段时间里,彭师父没住嘴地骂着:你个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爷爷打。”说完这一套再换一套,从孙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这么一路数将下来,再打完一通。之后是师门里的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也不管是孙小六那边的骨肉至亲,还是彭师父这边的新朋旧友,总之都由彭师父代为教训过了—说也奇怪,孙小六也还真挺得住,非但不曾皮开肉绽,连一丝半缕的青淤黑肿都没落下。一个人经这么百儿八十下狠手打过,反而红光满面,有如刚跳完两节有氧舞蹈的简·芳达;头顶上冒着热蒸汽,和一只新出笼的馒头差不多。

倒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很有几分不平,一个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罢,彭师父!”

彭师父先是愣了愣,转身回头之际却让我瞥见了十分怪异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颈根儿处浮现了一条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绳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是待彭师父一转身,那圈绳纹赫然也出现在喉结底下。换言之,绕脖颈一大圈—你说它是胎记也罢,是刺青也无不可,总之正是当天下午青年公园的一棵树底下站着的那个胖子脖颈上的痕记。这一下该我发愣了,嘴里忍不住迸出三个字:“岳—子—鹏—?”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我没搭理他,却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速度膨胀着了—而且还不只是肩膊,连臂膀、胁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鼓凸起来。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闹事伤人的—也是你?”

就在这个时刻,孙小六已经悄悄站起身,在彭师父背后朝我挤眉弄眼带比划手势,意思似乎是说:我不要再惹彭师父了,而他自己现在就要溜了。

谁知彭师父连头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捞住了孙小六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竟然把他过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边。还没等我想到该怎么反应,彭师父的另只手也朝后一挥—这一下倒真把我吓住了—隔空五尺,一只掌影居然便将屋门拉动九十度,结结实实发出“碰”一声的关上。缩在藤椅里的彭师母打了个寒战,继续睡着,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大不相同—仿佛就要杀人见血了。

此刻的彭师父瞪着双血红暴丝的眼睛,双掌齐齐朝外一推,分别面向院子和巷道的两扇一北、一西的窗户也应声平空滑出,关了个死紧。说得明白些,我和孙小六已经给封在这三坪大小的客厅里,所面对的,却是一个身形、体态甚至连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师父。他伸出个碗大的拳头,食指弹出,几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么—这些年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恐怕也是你喽?”

“这就不对了。”我心底不应该害怕的,可也许是仗着孙小六神通广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触怒这老小子的意思,于是也学他把两手叉在腰眼上,应声答道:“你彭师父自己偷偷摸摸,两面做人也就罢了,怎么做贼的喊捉贼,还赖上我呢?我他妈喊你一声‘彭师父’全是看我妈的面子,你以为你那两瓶高粱酒泡樟脑丸的把戏真值我把你当师父喊么?别搞错了罢—”

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后头我本来还有一句“去你妈的越活越回去大侠,拽个呀!”这是本村的标准村骂,出喉脱口就令说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感。可我没来得及说,整张嘴就被孙小六的一只大巴掌给捂住了,孙小六一面把我捂得向后要倒—人却牢牢实实仿佛被那巴掌给吸住了,一面结结巴巴开口冲彭师父道:“师师师父、师父、张哥张哥不不不是这意思,也不是这意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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