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汤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1流不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忧茶庄久已不做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们收购杭白菊的日子。这一年他们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风平浪静。
不知此时,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队,已由王金发、张伯歧带领,从他们的故乡——专出劫富济贫的强盗和缠绵徘侧的越剧的浙东师县出发,秘密抵达杭州。与此同时,沪上也已秘密运来手枪共二百五十支,子弹三万发,银元四千万。浙北海宁商团,借来子弹六千发——杭州举义,一触即发。
作为实际需要,也作为对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绿爱被她的哥哥沈绿村,专程用一抬轿子,接进了珠宝巷沈府。随身带的包里,裹着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龙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绿村的家眷们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帮他料理这非常时期的一些家务。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忧楼府,看守那些已经藏匿在卧室后面夹墙中的秘密武器。
临行前,沈绿爱说:“把她和孩子接过来吧,过了这一阵再说。”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说:“只伯母亲不答应。”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说:“我有啥不好说的,你们通顺,我眼面前多两个孙儿罢了。”
于是这头,沈绿爱轿子抬出,那头,小茶带着嘉乔、嘉草,就悄悄进了杭府忘忧楼。
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小。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乔乖乖,哥哥喜欢,剥块糖果,嘴里甜甜。”
嘉乔左躲右闪地不让大哥抱,最后一头扎进小茶的怀里,蹬着小脚喊:“回家去!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还回什么家去?”爹说。
“不喜欢!不喜欢!”嘉乔叫着,还用小手打着他妈。小茶苦笑着说:“这孩子鬼着呢,见人都喜欢他妹妹,这么小就晓得生气。”
杭夫人见了嘉草,大大眼睛,红红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孙女,便喜欢地搂过来说:“我看着阿草就顺眼,干干净净,文文气气的女孩家,来,阿草,奶奶抱抱。”
这边嘉乔就哇地哭了。杭夫人也不管,抱着孙女,带着两个孙儿就走。杭天醉就对小茶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古怪,又没谁亏待他,你怎么调教的?”
小茶叹了口气,抱着嘉乔说:“小孩也是人,也有颗小心肝。这儿的,都有人专门宠了去。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妈,嘉草有你,唯独嘉乔剩下了,没人心疼。”
“不是还有你吗?”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几?”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连孩子也明白。我那么疼他,他还嫌委屈了呢。”
就在他们叽叽咕咕,为家中琐事烦乱的当头,四百里外的上海却在11月3日光复。4日下午,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率领一支敢死队,从上海来到杭州,当夜在沈府密谋举事,杭州几乎所有的同盟会党人都到齐。会议议定次日凌晨2时正式起义。当夜12时前,每人发给长一尺四寸宽五寸的白布一条,缠于左臂。士兵刺刀,一律开锋,当夜口令为“独立”二字。
沈绿爱参与了布条的亲自分发。她一直就处在一种女性才特有的近乎于神经质的激动中。脸上或者是从来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或者是集然的笑容。她那种仿佛在筹备重大盛典的神情,几乎感染了举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矫情的做作的样子,一切都是从她的心底里喷涌出来的,她就是那种生来就具备着要为什么去义无反顾的女人,只是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压抑和受着折磨。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就像是体内弹开着一只被压缩得过久的弹簧。
布条分至赵寄客时,她问:“你也加入敢死队?”
“我是参与负责启开昆山、清泰、候潮、凤山的城门和铁路城门,然后,占领军械局和电话局。”
“你OJ让天醉在家里守着,他也就只能干这点事情,跟着你,碍手碍脚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样笑话他。天醉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为他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于这种事情的人。”赵寄客又从沈绿爱手中抽出一条白布,“给他留一条吧,他在乎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