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宽松,让人觉得还可再躺一个进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黄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龙井茶。他的嘴里本来应该含一枚铜钱。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让,她说茶清伯生来不爱钱,然后她竟往他嘴里倒了一勺藕粉,她说他喜欢吃藕粉。来参加丧事的人都说林藕初有点疯癫了,凡事都没有规矩。棺底本来是要垫铜钱的,如今却厚厚垫了一层茶叶;入殓时本来长子捧头次子捧脚,茶清伯无儿无女,既在忘忧茶庄活了半辈子,当由天醉来行使这权力,结果却只捧了脚,头却让吴升捧了去了。
“吴升真有心机啊,”妻子绿爱对天醉说,“买水称衣也归他了,茶清伯的衣裳鞋袜都被他装箱上街,井边上烧化了纸钱,连浴尸也归他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有心思讲这些,这有什么好讲的?”
“天醉,你真不该那么无所谓,连小茶都哭个不停,你就在旁边靠来靠去的,你什么事也插不上手。”
“我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啊!”
当家的棺匠,顺着推样,将棺盖推合在格身上。人们又开始哭了。棺匠手里拿着斧头,开始用斧背来钉棺材上的“子孙钉”。许多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看着林藕初,看她会不会哭嚎,看她会不会叫着“我跟你去”,那一般总是丧事的最高潮了,但是没有。茶清伯整个入殓的过程,只有吴升一个人在哭天抢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他们在悲哀中的所作所为奇怪地表现得非常配套。林藕初始终呆滞着脸,由绿爱一会儿扶到东一会儿扶到西,看上去她似乎没受太多打击,但又似乎已经完全被击垮了。
当家匠开始敲钉了。他站在棺前的扶头正中敲头只扶头钉,他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鲁班师傅敲新钉,太公在此无忌禁。……然后,他走到了棺后的扶梢正中敲第二只扶梢钉:新钉敲在红扶梢,脚踏荷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后天高。……杭天醉听到吴升在和别人说话,“这个棺匠是我专门请来的,你看看,三五下,钉子就吃进了,也晓得规矩,没有双记头的,统统是单记,你看,你看,吭!好,煞平。”
众人的喝彩使那当家匠十分得意。现在,他来到了死者的左边的脚中间部位,开始钉他的左脚钉:“新钉敲在左脚边,亲男亲女发千年,做做吃吃用勿完,日脚越活越是甜。”接着他一鼓作气地钉上了右脚钉:“左边敲完右边来,一朵金花着地开,茶庄茶楼子孙开,本轻利重赚下来。”
杭天醉一下子就悲从中来。他想,谁都是在借别人的名义做自己的生活吧。一个人的死,可以换得另外一些人的表演机会。谁不知道吴升是在出风头呢?还有老实的小茶,连她都晓得要在这样的场合上争个名分。她的悲哀本来是非常真率的,因为掺入了那样的成分,便显得造作了。还有你,绿爱,你很有分寸,很矜持高贵,大家都说你得体,但是悲痛哪里是可以有分寸讲得体的呢?所以你不过是没有太多的悲痛而已,又恐被人发现,便装作了克制悲痛。杭天醉把目光移向了母亲,心里说:我已经知道你是最悲痛欲绝的,但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掩盖真相,这是一定要这样做的,我很小就晓得你们关系非同一般。我只是装作不晓得罢了。你现在还当我们不晓得此事,你在硬撑,你在作假,你却不晓得,你作假时,人家也在作假……当家匠却已经敲到第五只右肩钉了:“新钉敲在肩上肩,荣华富贵万万年,鱼肉鸡鸭盘来搬,绸缎级罗用不完……”
第六只腰中钉也钉下去了:“新钉敲在半中腰,南极仙翁寿年高,赛如王母献幡桃,子孙都吃状元糕。”
人们开始因为当家匠的高超技艺而兴奋起来,说:“棺钉敲成折,拳头巴掌有得吃;棺钉敲得直,双倍工钢定要塞,就看最后这颗钉子直不直了。”原来,盖棺中最犯忌的是把铁钉敲歪曲,说是“触霉头”,丧家与棺匠常要闹得不可开交的。
第七只左肩钉并没有辜负众望——七只新钉敲到头,男女小辈要造楼,楼阁上面栽金花,子孙万代出人头……杭天醉站在喷喷称赞的人群后面,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他才开始为躺在棺材中的没有了知觉的茶清伯流泪,七只棺材钉就可以换来人们的快乐,就可以让人欣慰,人是什么东西啊!我是个什么东西啊!
杭家祖坟,在双峰村的鸡笼山中,原是一片茶园。茶园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深秋阳光从中穿过,倒是沾了秋露似的,染着绿色的了,斑斑驳驳,又映在新土坟上。
有鸟声在叫。细细瞅了,茶蓬开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动弹,鸟儿在茶蓬的心子里。杭天醉看一看新坟,眼花了,想:这是一个大茶蓬,茶清怕就是茶心里的鸟儿。
鸟儿似乎大半生都未叫过一声似的,直到藏进了这茶蓬的心子里了,才悲啼起来,啼出了血。杭天醉捂住了自己的胸,他骤然感到茶清伯在黄土下向他伸来的细瘦而又犀利的手指。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些梦,梦里的那个背影,渗出了血。他吓得发起抖来——那么说,多年前,这个人的死就已经被这样注定了!接着,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他蹦了起来,为自己近乎于亵读的想法而恐惧,他眼前的坟上有发亮羽白透明的茅草在摇曳着,他的心也摇了起来。
他问撮着,何以父亲去世前交代了让茶清伯埋在杭家祖坟里?
撮着瞅着牛眼想了想,说:“老板好,不让茶清怕孤老死在外面。”
杭天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给新坟又添了几把土,便回了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刚才他产生了怎么样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为自己是茶清的儿子,而那名义上的父亲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他之所以要让茶清埋在杭家祖坟,是要让茶清为杭家世代的忘忧茶庄的名声做到死呢。
赵寄客来迟了。他的白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头曹发也被风和汗水搅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他就更像是一头狮子了。
他甚至没有在茶清伯的坟前下跪磕头。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在新土前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他很想快点把这段不说话的时间打发过去。他的确还有许多话要对杭天醉说。杭天醉手里捏着一枝茶花,用它来回晃了一下,说:“你不用解释,我晓得你是真忙,否则你不会不来。让我安安静静在坟前坐一会儿。我耳朵里一夭到晚嗡嗡地响。让我安静一会儿……”
可是赵寄客不让他安静。他脚上绑着绑带,手里提着马鞭,来来回回地在杭天醉面前晃着,并不停地说:“我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晓得汤寿潜任浙江军政府都督了吧。还有,格辅成当了政事部长,陈汉弟你知道吗?让他当民政部长,他竟然不当,汪曼峰推上去了。庄粮甫也是,叫他当财政部长,他不当,便宜了高子白。你在听吗?你得知道这些。我知道你这几天办丧事太忙,山中数日,世上千年。汤尔和当了外交部长,傅修龄当了交通部长。还有,沈钧儒当了杭州知府。你怎么了,你干嘛把头低下去?你要节哀,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再奋斗下去——”
“——你别那么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西洋钟表,你让我头疼。………好了,你爱那么来回走就那么来回走吧,茶清怕不会烦你的,他一直心里就赏识你,不说出来罢了。我算什么,我在他眼里……真不是个什么东西。……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谁当了这个官,谁当了那个官,你怎么没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当官的。”
赵寄客把手里的鞭子垂了下来,坐在杭天醉对面的茶蓬旁,说:“我晓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东西,在你面前提那些人事。你刚才说的沈绿村吗?走了。去上海谋职了,陈其美在上海嘛。哈哈,都有靠山。只有我赵某人独行侠一个。”
杭天醉抬起头来看看老朋友,说:“你不服气?”
“不说这些,从前中山先生面前发过誓的,功成身退,只是现在功还未成罢了。我准备随朱瑞、吕公望的援宁浙军支队,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听了这话才明白,赵寄客急急忙忙跑来,又要告辞而去了。
“天醉,我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与我同行。我们能够这样同路一场,已经大大为难与你了。再说,你们这个忘忧茶庄,从前全靠茶清伯里外撑着的,现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为之。”
杭天醉抱着膝盖,想了一想,突然问:“不和绿爱道个别?”
赵寄客黑红的额头亮了起来,摆摆手说:“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哪里有那么些学咦事。”
风一下子紧了,惨淡了鸡笼山的枯竹败叶,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卧倒了,没有阳光,看上去它们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颜色。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停到了天醉对面一蓬老茶树的根上。它一个踉跄,但没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乱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对面那个僵硬了的人,碰了个顶头呆。各个的,四目相视,彼此大气不透。一会儿,那鸟一声尖叫,直冲竹林,撞得竹叶乱响。杭天醉一个翻身,跪在新坟旁,伸开双手,上半身就贴到了坟上,半个脸附在黄土上,紧张得全身都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