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后,灯火熄灭的屋子里,唯有远处传来的蟋蟀低鸣,在为床上两人的呼吸声增添着寂寥的秋意。然而此时梦中的金花早已离开沾满尘土的藤床,如同烟云一般越过帐子,朝着房顶上方星月璀璨的夜空高高地升腾而去。
金花坐在紫檀椅上,享受着桌上的各种山珍海味:燕窝、鱼翅、蛋羹、熏鱼、烤乳猪、海参羹……一道道菜肴,多得目不暇接。而且盘碟杯盏做得小巧精致,上面全都绘着青莲和金凤凰。
金花的椅子后面有扇窗户,挂着绛红薄丝帘。窗外像是有条小河,恬静的流水与划桨声不时传进耳中。金花觉得像是身处幼时便已熟悉的秦淮河畔,然而现在确实是在天堂里,是在基督的家里。
金花不时停下筷子打量餐桌四周,宽敞的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雕龙的立柱、大朵菊花的盆景和散发着热气的佳肴。
尽管只有一个人用餐,香味扑鼻的菜肴却一盘接一盘地出现在眼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烤熟的野鸡趁她还没动筷子,忽然扇动翅膀碰倒了老酒瓶子,扑腾扑腾地朝屋顶飞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金花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自己身后,她并未放下筷子,只是稍稍回头看了一眼。哪知刚才还在的窗户不知怎么不见了,那地方多出来一把铺着缎子坐垫的紫藤椅子,上面悠闲地坐着个陌生的外国人,嘴上衔着黄铜水烟壶。
金花望了那人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今天晚上来自己屋里过夜的那个人。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头顶上方一尺左右的地方,悬着一个新月般的光环。就在这时,金花面前不知怎么又出现了一大盘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的菜,简直像是从桌子里冒出来的。她立刻拿起筷子,想要去夹盘中珍馐,忽然转而又想到了身后那个外国人,于是扭头望着他客气地说了一声:
“您也过来吃点儿吧!”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吃下去,今天晚上你的病就会好了。”
头顶光环的外国人依然抽着水烟,脸上的那丝微笑中充满了怜爱。
“那您不吃啦?”
“我吗?我不喜欢吃中国菜。你不知道吗?耶稣基督可是一次都没吃过中国菜的呀。”
南京的基督说完不紧不慢地离开紫藤椅子,从背后亲切地吻了吻目瞪口呆的金花的脸颊。
从天堂美梦中醒来时,秋天的晨光已经在狭小的屋子里洒上了一丝寒意。满是尘土气的帐子里,那张藤床犹如一叶扁舟,温暖的昏暗尚未从床上消散。金花半仰着躺在这昏暗之中,还没睁开睡眼。圆滚滚的双下巴缩在毛毯里,那毛毯旧得连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也许是昨夜出汗的缘故吧,油腻的头发乱糟糟地沾满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微启的双唇之间,隐约露出白白的糯米般的细齿。
金花虽然已经醒了,却仍然迷迷糊糊地徜徉在睡梦的记忆中:菊花、水声、烤野鸡、耶稣基督,还有其他那些……没过多久,帐子里渐渐亮了起来,美梦纵然令她乐不思返,但冷酷的现实,昨夜与那个奇怪的外国人在这藤床上共度一夜的记忆,又清晰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了。
“要是病传染给了那个人……”
一想到这里,金花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觉得今天早晨都不忍心再看他一眼。然而既然已经醒了,却永远不看那张黝黑透红令人眷恋的脸,就更让金花于心不忍了。她犹豫片刻,怯生生地睁开眼睛,扫视了一番明媚阳光下的藤床。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除了盖着毛毯的自己之外,那个很像十字架上耶稣的外国人连影子都不见了。
“难道连那也是做梦吗?”
金花掀开垢渍斑斑的毛毯,从床上坐起来,又揉了揉眼睛,揭开沉甸甸的帐子,用依然迟钝的目光向屋子里望去。
屋中所有物品的轮廓,被清晨的寒气无情地勾画得一清二楚。陈旧的桌子,熄灭的油灯,还有那一把倒着、一把靠墙的两把椅子……一切都与昨晚无异。就连那小小的黄铜十字架,也在桌上摊着的瓜子中淡淡地发着光。金花心灰意冷地侧身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觉得光线炫目,她眨了眨眼睛,茫然望着周围的一切,好一会儿没移动身子。
“果然不是梦啊。”
金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左思右想,揣测起那个外国人难以捉摸的去向来。她又觉得其实想都不用去想,他说不定就是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的。但他当时那样地爱抚自己,却连句再见都不说就一走了之,也真难以令人相信——准确点儿说,是金花不忍心去相信。而且,连那个奇怪的外国人说好的十美金,她都忘记向他要了。
“或许他真的是走了吧?”
心情郁闷的金花想把脱在毛毯上的黑缎衣服披上,却突然停下手来,只见她脸上一点儿一点儿显出了生气勃勃的红光。是因为门外传来了那奇怪的外国人发出的脚步声?还是因为卧具上沾着的带酒气的体味突然唤起了昨夜那难为情的回忆?都不是的,其实是金花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身体出现了奇迹。她发现就在这一夜之间,那极度恶性的梅毒竟然不留痕迹地完全治愈了。
“这么看来,那个人就是耶稣基督!”
金花情不自禁地只穿着衬衣就翻身下床,跪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真诚地祷告起来,就像主耶稣复活之后,那个与主耶稣对话的抹大拉美丽的玛利亚一样……
1。关于耶稣复活之后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对话的记载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