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回京这一天,乾隆皇帝天不亮就醒了。他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将漱口水吐在小太监捧着的金盆里,随手接过林宝奉上的一块手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脚。
东暖阁里到处还点着灯火。
林宝看了看乾隆的眼色,会神地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皇上,阿桂大将军队伍凯旋,到德胜门要正当午时。郊迎、奏凯、献俘、效劳、赐宴……”他扳着手指算着,“怎么着也要到未时才能进来。您还是先歇着吧。外头,有十五阿哥,还有和大人帮着呢。”
乾隆也望了望窗外,他也的确看到了天色还青,可他只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午后时分,紫禁城养心殿外绿树成荫,和砷引领着阿桂快步地走到东暖阁前。阿桂仍顶盔冠甲,穿着将军的礼服,只是没佩戴任何武器。他的脸色黑红,嘴唇干枯,脸上身上仍有风尘之色,眼神锋利而明亮。
林宝小心翼翼地迎上来,面露难色:“大将军,和中堂,实在不巧,皇上睡着了……”
“我就看一眼,磕个头。”
林宝看了看和砷,和砷脸上没有表情。林宝很为难的样子:“将军,那您千万磕个头就出来!”
阿桂轻轻走进殿内,他粗壮的身体和满身铠甲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殿里静悄悄的,两个服侍的宫女垂手站立着。阿桂走近几步,看清了歪在炕上靠着墙已经睡着了的乾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地图架,以及地图上那一连串小红旗标出的路线,正是自己的一路归程。
乾隆皇帝并没有戴冠冕。他的头发、发辫都已经花白了。脸上的肌肉也都已经松弛,靠在墙边,嘴角微微还流了点口水。曾经君临天下光耀无比的乾隆皇帝此刻呈现出的完全是一个疲惫而苍老的老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龙袍,没有人看得出这是大清帝国的皇帝。
阿桂只看了一眼,泪水从他黝红的脸庞上直淌下来。他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提着拦甲裙跪倒在地,但甲胄与地面摩擦还是发出了一点声音。熟睡中的乾隆皇帝动了一动,换了个姿势。阿桂抬起头,看见乾隆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那笑容是满足的、欣慰的,还些许带着一点歉疚。
阿桂长久地望着乾隆,泪水直流。老皇帝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脱口叫:“阿桂!”他仿佛是在梦中,然后突然间看到了跪在炕前边满脸泪痕的阿桂。乾隆的嘴角也动了动,并没有直起身来,他仍然随意地歪在炕上靠着墙,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怎么不叫醒朕呀?”
阿桂的声音有些哽咽:“奴才……看不够!”
乾隆和蔼地望着阿桂,阿桂也回看乾隆。君臣两个都不说话,阿桂的泪水越来越多。乾隆也不禁触动了感情,他开玩笑地斥责:“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打杀杀。”
阿桂撸了一下鼻子:“奴才在金川,每天都挂念着皇上。”
乾隆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这臭小子,朕都没想到,你真把金川打下来了。朕到底赏赐你点什么好呢?”
阿桂伏地:“奴才为皇上效力,是应该的。奴才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的功劳不赏,对天下人怎么交代啊?”
“皇上龙体安康,奴才就高兴了!”
乾隆假装不悦:“巧言令色。”
阿桂嗫嚅地:“那,奴才想再要一匹马!”顿了顿,又接着说,“皇上,这次战役,多亏了扬州盐商千里劳军的义举,要不是汪朝宗、鲍以安等……”
乾隆脸色稍变:“朕听说,你还跟他们称兄道弟了?”
阿桂一惊,抬眼:“奴才久旱逢甘霖……”
“这么说,这天下的及时雨都让扬州盐商给下了?”
阿桂慌忙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自古官商之间要有体统,不可坏了规矩。情谊之事,心里有就行了。”
和砷和林宝正扒着门缝听着声音。和砷听到乾隆训阿桂,脸上微微得意,当听到官商之别时,脸又阴了下来。
皇上颁下圣旨:“阿桂忠诚勤慎,功勋倍著。酌赐爵一等诚谋英勇公。加协办大学士,领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首辅大臣……”
快马在门外停下,阿桂带着几个亲兵翻身下马,惊诧地看到自家府第门前,两扇府门打开着,内外张灯结彩,府门里摆着一溜桌面,官吏缙绅们,谈笑饮宴,端着杯盘碗盏的佣人川流不息。
阿桂直直地看着,眉心结成一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