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像一个人,从五官的轮廓到神韵气质都如出一辙。她的笑靥已经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哪怕他老了,病了,浑身上下除了铜臭已经一无所有,她却依然保留着十几岁时最无邪纯真的模样。来青岛之前,他在北京短暂停留了一天,他去八宝山看她,依着石碑对她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当然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但他的心却莫名的得到了久违的平静与祥和。
“对不起……”余丹读不懂陆琛炯炯的眼神,只当对方是在生气发怒,只得咬了咬嘴唇,有些怯懦的开口道歉。
“没关系。”陆琛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他笑起来极为绅士,举止淡定而从容,“你叫什么?”
“我叫余丹。”
余丹的名字更印证了陆琛的猜测。她真的是海音的女儿,海音的墓是合葬墓,她墓碑旁的丈夫的墓刻的便是余姓。
“爷爷!”余晓亮清脆突兀的喊了一声,在场所有的人都变了脸。
“你叫我什么?”陆琛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爷爷啊!”余晓亮眯着眼睛,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他走到陆琛面前,伸出手,一副小大人的做派,“我叫余晓亮,我爸爸是陆非,这是我妈妈。”
余丹想捂住儿子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给余丹块豆腐,她想一头撞死!
陆非甫一进家门,便看到陆琛和余晓亮坐在沙发上聊天,菜下锅后翻炒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余丹正围着围裙手忙脚乱。
陆非换了拖鞋,站在原地远远的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打招呼,“爸爸”二字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启齿,恍惚失神中,他眼前净是记忆中的自己和父亲,他永远成熟而伟岸,几乎无所不能,但却吝啬于给他一个笑脸或拥抱,仿佛永远在他的成长中缺席。他的心底对陆琛有一种深深的崇拜,但这崇拜却藤蔓一样跟莫名的恨意缠绕在一起。
余晓亮看到陆非进门,张牙舞爪的奔进陆非的怀里。陆非被余晓亮撞的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和陆琛深不见底的眼神相遇。
一丝透着欣慰的柔软让陆琛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柔和,陆非的心变成了一块随时可能挤出水来的海绵,颤悠悠的,既潮湿又有有些沉重。
他依然没有把那声“爸爸”叫出口,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把二十几年的怨气一夕消弭。但是有余丹和余晓亮,就算二人之间虽然没什么直接交流,气氛也勉强能算得上是不尴不尬。
“晓亮和余丹都很招人喜欢。”饭后,余晓亮进房间写作业,余丹在书房里刷碗,客厅里第一次只剩下了陆家父子,陆琛微低着头,脸上现出一丝欣慰的笑。
陆非没有说话,当是默认。
陆琛简单的询问了陆非和余丹的过往,陆非简明扼要的大致一提,唯有意略掉当初被下药的事不谈,陆琛听后没有发表意见,却语出惊人的来了一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陆非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知道,还没想过。”
其实,他之前曾经戏言般对余丹提过,被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逃开了,他知道他们因为父母的原因都对婚姻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信任,要想心甘情愿的踏入围城,只有逐渐累积对彼此的信任并且让时间抚平昔日的伤痕。好在,他们之间已经因为晓亮的存在而产生一种永恒的联系,这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和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已经没什么区别,缺少的,也只是一张纸罢了。
“你们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相处,对她和儿子都不公平,你已经亏欠他们太多,这份迟来的责任是你必须要负的。”
“任何人都有权利跟我谈‘责任’这两个字,除了你。”陆非冷笑。
“我知道你恨我从小到大都对你疏于管教和爱护,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父亲。”陆琛的笑容疲倦而苦涩,“所以,我更不希望你走我的路。”
“我不想,更不会,我自己深受其害,怎么可能再这样对我的儿子?”
“那就当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我想看到你结婚,有一个自己的家。”
“我和余丹就算要结婚,也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不会是为了完成你的什么心愿,你没这么重要!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你这样冷不丁的突然冒出来,从进了家门开始就对我关怀备至,甚至还指望我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但真不好意思,除了莫名其妙以外,我没办法生出其他感觉!”
“对不起。”
“陆总裁,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要不起你的道歉。”陆非站起身来,指了指玄关,语气不善的下了逐客令,“已经很晚了,不送。”
余丹从厨房里走出,有些惶恐的看着陆非和陆琛,她是个外人,无权涉入他们中间,沉默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绕是陆琛的心里有再多的苦涩和痛楚,脸上依然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陆非,今天的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陆非能够遇到余丹并且生下晓亮,他和薛海音的血最终战胜了那沉重的宿命而混合在了一起,已经是老天待他不薄。
他离开的时候,轻轻的拍了拍余丹的肩膀,跟自己的儿子却只是如陌生人般的擦肩而过。
他和陆非之间被误会和时间深深划出的那条沟壑,用一个晚上怎么可能填平?不要说陆非会对他的突然热络而感到不适,就连他,也很难长时间维持这种温度。亲情,不仅来源于血缘和本能,更需要长时间的相处和生活中点滴细节的累积。
“你真是奇怪,刚才竟然既不怪我,也不拦我爸。”陆琛离开后,陆非对余丹说。
余丹从背面环住陆非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你算客气了,如果我是你,大概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陆非把双手交叠,覆盖在余丹的手上,刚才闷在胸口的那股子怨气已经消散了大半,轻笑道,“我真的很好奇,晓亮为什么不恨我?难道是我们俩太小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