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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远大前程

前言

1993年暑假后,我接到上海的老朋友吴钧陶先生来信,说南京译林出版社章祖德先生请他译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万一他没有时间,还请他代为找一位译者。吴先生正忙于孙大雨先生的作品编校,而且上海的一些译者手头都有任务,所以他请我译这部作品。

我虽然在英语专业从事英美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一辈子,但还没有正正式式地译过一本世界名著。我大部分精力花在中美文化的比较,以及向国外介绍中国文化方面。吴先生来信时,刚好我完成了《孙子兵法》的英译工作,并把译稿寄给了香港商务印书馆。吴先生的来信使我下了试一下的决心。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差不多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读过,因此对他的印象极深。狄更斯一生虽然短促,但他的创作却经历了几个阶段。一般认为他创作的第三个阶段最重要,因为这是他创作的成熟阶段,无论在政治上或在文学上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个时期他创作的作品都极为人们所推崇。我国文学批评界认为,狄更斯在这个时期的创作中,有三部作品特别值得重视,即《艰难时世》(1854)、《双城记》(1859)及《远大前程》(1860-1861)。在这三部作品中,我国文学批评家们似乎更重视前两部,因为他们认为《艰难时世》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中尖锐的劳资关系;而《双城记》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伟大著作。当然,这两部作品的价值无可否认,但仅仅从阶级观点出发,而降低了《远大前程》的意义,这显然是片面的。

《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最成熟的作品之一,是他比较晚期的作品。狄更斯经历了丰富的人间生活后,对人,对周围环境,对自己的生活经历都有了深刻的认识,而所有他成熟的思想认识都汇总在《远大前程》一书中。这部作品原题名是GreatExpectations,意思是指一笔遗产,中国把它译成“远大前程”。这个译名给读者一种印象,即作品的主人公是有远大前程的。而事实上,这个“远大前程”是带讽刺意义的,应该说这部作品的主题决非仅仅是写孤儿皮普想当上等人的理想幻灭的故事,如果这样理解,就领会错了狄更斯创作这部作品的意义。皮普生活在姐姐家里,生活艰苦,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像姐夫一样的铁匠,他没有想当上等人。后来他之所以想当上等人是因为环境的改变。狄更斯的哲学思想之一是环境对人思想的影响。不同的环境可以造就成不同的人。皮普的整个发展过程是符合一般人性理论的。这部作品并非任意写出,而是以狄更斯以前的十多部作品为基础,是他思想的总结。狄更斯把自己的人生观、哲学和道德的思想都总结到了这部创作之中。

从语言上看,在这部作品中狄更斯已做到出神入化,要学习英国语言,这是一本典范。狄更斯就像高尔基一样,从来不矫揉造作,不选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词语。他的用词都简单明了,朴实易懂。狄更斯本人和莎士比亚及高尔基一样,不是所谓“大学才子”,而是从普通人的身份进入作家行列的,他们都是用普通百姓的语言创作给普通百姓欣赏。因此,整部作品使读者感到朴实无华,行云流水。我在翻译时也注意到了这点。朱生豪当年在译莎士比亚剧本时说,他是以明白晓畅之字句来忠实传达文之意趣;梁实秋在译莎士比亚剧本时认为,他的翻译旨在引起读者对原文的兴趣,因为莎士比亚就是这个样子,需要存真。我在译《远大前程》时也抱定这个宗旨,尽量做到语言明白易懂,还狄更斯的本来面貌。

这部译作能够问世,特别感谢吴钧陶先生的推荐及章祖德先生的鼓励。同时,我也要谢谢我的女儿罗伊莎,她整个暑期,每天晚上都要为我看稿,还修改一些笔误,成为这部译文的第一个读者与批评者。

虽然我尽了自己的能力来完成这部译著,肯定还会有错误或不当之处,尚请读者指正。

罗志野

1994年8月

第一章

我父亲的姓是皮利普,而我的教名是菲利普。在我幼年时期,无论是皮利普还是菲利普,我既发不出这么长的音节,又咬字不清,只能发出皮普。所以,我干脆就把自己叫做皮普,以后别人也就跟着叫我皮普了。

我说皮利普是我父亲的姓,那是有根据的,因为我父亲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姓,而且我姐姐也这么说。我姐姐嫁给了铁匠乔·葛奇里,现在是葛奇里夫人了。至于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和母亲,也没有看到过他们两位的照片(其实在他们的时代还不知道什么是照片呢)。最初在我的想象中也有父母亲的模样,那是根据他们的墓碑字形乱造出来的。我父亲墓碑上的字体使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他是个方方正正。胖胖墩墩的黑皮汉子,有一头的黑色鬈发。再看看墓碑上镌刻的另外几个字。“及上述者之妻乔其雅娜”,我又得出一个幼稚的结论:我的母亲脸上生着雀斑,而且体弱多病。在我父母的坟边,整齐地排着五块小小的菱形石碑,每一块大约有一英尺半高。这就是我五位小兄长的坟墓。在这大千世界的现实斗争中,他们早早地放弃了求生,一个接一个离世而去。此情此景,使我萌生出一种类似宗教情感的信念,坚信我的五位小兄长一生出来就双手插在裤袋里,面孔朝天,而且从来没有把手拿出来过,和现在躺在墓中的样子相同。

我们的家乡是一片沼泽地区。那儿有一条河流。沿河蜿蜒而下,到海不足二十英里。我领略世面最初、最生动的印象似乎得自于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下午,而且正是向晚时分。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这一片长满荨麻的荒凉之地正是乡村的教堂墓地;已故的本教区居民菲利普·皮利普及上述者之妻乔其雅娜已死,双双埋葬于此;还有阿历克山大、巴斯奥鲁米、亚布拉罕、特比亚斯和罗吉尔,他们的五位婴儿已死,也都埋葬于此。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在这坟场的前面,一片幽暗平坦的荒凉之地便是沼泽,那里沟渠纵横,小丘起伏,闸门交错,还有散布的零星牲畜,四处寻食;从沼泽地再往前的那一条低低的铅灰色水平线正是河流;而那更远的、像未开化的洞穴并刮起狂风的地方,自然就是大海。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面对这片景色而越来越感到害怕,并哇地一声哭起来的小不点儿,正是我皮普。

“闭嘴!”突然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同时,有一个人从教堂门廊一边的墓地里蹿了出来。“不许出声,你这个小鬼精;你只要一出声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这是一个面容狰狞的人,穿了一身劣质的灰色衣服,腿上挂了一条粗大沉重的铁镣。他头上没有帽子,只用一块破布扎住头,脚上的鞋已经破烂。看上去他曾在水中浸泡过,在污泥中忍受过煎熬。他的腿被石头碰伤了,脚又被小石块割破,荨麻的针刺和荆棘的拉刺使得他身上出现一道道伤口。他一跛一跛地走着,全身发着抖,还瞪着双眼吼叫着。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而他嘴巴里的牙齿在格格打战。

“噢,先生,不要扭断我的脖子,”我惊恐地哀求着,“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先生,我求你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说道,“快讲!”

“我叫皮普,先生。”

“你再说一遍!”那人说着,目光紧紧地盯住我,“张开嘴说清楚些。”

“皮普,皮普,先生。”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那人说道,“把方向指给我看!”

我把我们村子的位置指给他看。村子就坐落在距离教堂一英里多远的平坦河岸上,四周矗立着赤杨树和截梢树。

这人打量了我一会儿,便把我头朝下地倒拎起来,我口袋里的东西也就掉了下来。其实口袋里只有一片面包,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等教堂又恢复原状时——因为刚才他猛然把我头朝下地翻了个个儿,我看到教堂的尖顶在我的脚下——而现在,我是说,教堂又恢复了原样时,我已经被他按坐在一块高高的墓碑上,全身打着哆嗦,而他却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块面包。

“你这条小狗,”他一面舔着嘴唇,一面说道,“你这张小脸蛋倒生得肥肥的。”

从我的年龄来说,虽然我的个头不大,体质也不强壮,但是我的脸蛋儿确实有些肥。

“他妈的,我吃不了你的脸蛋儿才怪呢,”他说着,威胁性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我真想把你这脸蛋吃掉。”

我连忙恳切地希望他无论如何不要吃我的脸蛋儿,同时紧紧地抓住他把我按上去的那块墓碑。这样,一则我可以坐稳不至于摔下来,二则可以忍住眼泪不至于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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