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对他的插刀习以为常,居然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
得到了御批,炎帝就可以开始无所顾忌地分析他的性格了。
“总的来说,你这人就是霸道了点、专制了点、矫情了点、刚愎自用了点、得理不饶人了点……”见每说一句,天帝的脸色便阴沉一分,他忙见好就收,“这些都是上位者必备的毛病,人间帝王区区几十年都炉火纯青,别说你在位一万年了。反正算不得病入膏肓,受点情伤就会好的。遥想当年啊,咱们还在白帝座下时,你除了不爱说话,其他真没什么不好。你替我背过几次黑锅,为此受师尊责罚也一言不发,就凭这份义气,足可以结交一辈子。可你少年得志,难免骄矜,当上天帝之后又过于刚正,不懂和稀泥的学问,这样的人容易吃亏。你学学我,得逍遥时且逍遥,看见了漂亮姑娘也要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这样不至于猛回过神来时,姑娘把你当做洪水猛兽。”
炎帝的话引发了他的深思,这世上也确实只有至交好友,才会这样直言不讳了。
“所以我今日去见了她,虽然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没有真的动怒。”
天帝说着,语气里甚至掺杂了一丝委屈。
炎帝觉得很好,“不挨骂长不大,你已经向前迈出一大步了。”
“我……万年至高无上的权威,养出了不可一世的脾气。原本无可厚非,可这脾气在我追求姑娘时,成了最致命的缺点。我今日下定了决心,以后同她在一起,要适当放下身段。起先我以为很难,但试着去做了,又觉得并非想象的那么难。”
天帝说着,唇畔又浮起了一点笑意,“我同她服了个软,她好像没有那么讨厌我了,至少到最后她都没再骂我。说不定她还会慢慢发现我的好,慢慢喜欢上我。”
炎帝咳嗽了声,发现对这位老友的点评里,还缺了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这一项。相较于玄师发现了他的好,他更倾向于人家是受到了惊吓。不过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泼他冷水,只有劝他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今日的月火城之行,打开了天帝的心窍,他说:“榆罔,你可知道,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真的孤独。你我活了那么久,回望前尘,可曾真正挂念过谁?”
炎帝想起了琅嬛浮山上的那个人,一身道骨,风姿卓然。可惜后来踏错一步跌入了轮回,万年过去了,如今魂魄不知飘零到了何方。如果同少苍提起这个人,大概会引来他的耻笑吧!
他摇头,“我参不透你那些感悟,不过这话说得好,身旁无人不算孤独,无可挂念才是孤独。你如今有人挂念,千万不要轻易松手。有些人见不得,有些人错不得。一旦错过,可能就此天各一方,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突来的语重心长引得天帝侧目,他辨他神色,“你还好吧?”
炎帝笑起来,嗳了声道:“你竟会关心别人的感受了,就冲这点,我喜欢玄师。”
结果天帝板起了脸,“你说什么?”
炎帝惊觉失言,忙摆手,“我只想表达一下对她的感激之情,没有非分之想。未来的天后,我敢随意喜欢,又不是不要命了。”
***
那厢的长情倒一切如常,天帝的到访没有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轻易就能穿过她和麒皇布下的结界,这就说明月火城目前很不安全。她原想如实禀告这件事的,但回归后的麒皇变得十分多疑,她害怕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只得委婉提点了下,甚至建议他放弃这里,重新选址营造新城。
可惜得很,麒皇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他有他的考虑,重建耗费人力不说,还有可能彻底阻断族人的归途。那些散落各地的族人势单力薄,只有凝聚在一起,才能变得强大起来,才有力量自保。
长情见劝说无果,便不再坚持了。其实麒皇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三途六道每一寸土地都在天帝的掌管之下,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最终都会被他发现行踪。一动不如一静,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从主殿出来后,仰头观望拱形的气层。现在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加固它,不说防住少苍,至少防住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甲神兵们。
“玄师大人,”长街那头,有刚觉醒的少年跑过来,腼腆地捧着食盒送到她面前,“这是我母亲刚做的蒸糕,让我送一碗给玄师大人尝尝。”
长情垂眼看盒子里,热腾腾的蒸糕莹白清香,便接过来,笑道:“替我谢谢你母亲,厨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月火城当初,其实就像一个边陲小镇,街头有商铺,神殿后有学堂,族人在这里自给自足着,城中各项产业都蓬勃发展。因为麒皇治下并非都是麒麟,也有其他走兽,因此城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不许轻易现出原形。那时候的生活,当真和人无异,可惜得了正道的神无法容忍兽族统御天下,便有了后来的争夺和杀伐。
她轻叹,把盖子盖了回去。身后侲子来接,她说不必,“玄枵司中还在界碑那里守着吧……我去看看他。”
她戴上那盒蒸糕,腾身下了浮城。化麟池很大,沧泉滚滚而下的水从高处冲击向池底,水面上迷迷滂滂尽是水气。贴身掠过大池,清凉的雾迎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凉气,这时候心境倒很是开阔。
身后的水雾遇见阳光,折射出弯弯的虹,就吊在月火城和大池之间。她提着袍裾漫步过青草,跨越了从极渊就是山海界。远远看见有人靠碑而立,那身影还如万年前一样,在她心头点出了一片涟漪。
她上前叫了声司中,碑前的人转过头来,清冷的眉眼,略显苍白的脸,看见她显得有些意外,“座上怎么来了?可是城中出事了?”
她不由撇了下嘴角,“我就是那个带着噩耗到处行走的人么?只要见到我,便是有不好的消息?”
伏城略显尴尬,俯首说不是。她笑了笑,提起手里的食盒向他一晃,“司中在热海请我吃过胡饼,今日我做东,请你吃蒸糕。”
上司的盛情当然是不好拒绝的,哪怕他不喜欢吃点心,也要让玄师三分面子。
她心情很不错,拖着繁复的裙裾,跳上了雕莲的须弥座。日光洒在她眉间,她还是他印象里的玄师,几乎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很少有动怒的时候。须弥座很高,素履在袍下悠哉地晃荡着。她打开食盒的盖子,指了指边上,“你上来坐。”
伏城仰头看她,万年前的兰因玄师虽然随和,但很少有如此轻松的状态。她的五官与她越来越像,但性情方面似乎并不完全相同,现在的显然更洒脱,也更敢想敢做。
她说来吃糕,自己捡了一块放进嘴里,另一块递给他,“我跑得快,还热乎着。”
他依言在边上坐下,接过来微啮了一口。长情看了发笑,“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大口吃,大口嚼,又没毒,吃不死的。”
他长了一副不会屈从的性情,指尖捏着蒸糕,皱着眉道:“弟子不爱吃这种东西。”
长情无可奈何瞥了他一眼,“人要敢于尝试,你不知滋味,自然什么都不喜欢。譬如本座,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心里想见什么人,驾起云头便来了。”
可是分明寻常的话,表达起来竟有模棱两可的暧昧况味。长情说完便顿住了,看看伏城,他垂着头,那模样拘谨无措,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