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枫落秋江官运冷 月笼春水女恨悲
话说惠徵经这场祸水以后,也不敢唱戏了。那兰月更连哼一声也不敢哼了。但是兰月虽是一个女孩儿,却有男子的习气,她常对她父母说:“女孩儿家,一步不出闺门,不知外面的事,将来是要吃大亏的,非得到外面去阅历阅历,才知道市井情形,与闾阎状况。”
佟佳氏原是最爱兰月的,她说什么,就依甚么。那惠徵见兰月有这般的胸襟,又有男儿的志气,也格外欢喜。竟准她到外面去阅历。兰月见她父母已准,便带着一个使女,都改扮男人的装束。兰月身穿一件深蓝色宁绸长袍,黑缎马褂,脚穿一双浅蓝缎鞋,鞋上绣着黑花,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子中间,钉了一块碧玺,一粒精圆珍珠,梳了一条小辫,用红丝线梳好。看上去好似人家的贵公子,那使女就扮成长随一般,称兰月为兰少爷。好在满洲人都是天足,更看不出男女,他主仆二人,打扮停当,出了道台衙门。坐着轿子抬到西门外江岸。那地方正是芜湖最热闹的商场,茶坊酒肄,开得层层密密,茶园戏馆,更是人头济济。兰月到底是天生的戏迷,专爱听戏。就拣了一家戏园,带着使女,一同进去听戏那戏园名叫天仙茶园,掌柜的姓白,名开鑫,见来了一位阔公子,就特别奉承。那兰月又有一种古怪的脾气,不欢喜坐在包厢里规规矩矩地听,却爱坐在戏台上出场的门口,瞧着听着,一道听了七八天。白开鑫见他形迹可疑,便各处打听才探听出这阔少爷,是道台大人的小姐女扮男装,前来游玩的。自然格外巴结。兰月天天听戏,那班子里的几个戏子,都和她认识了戏园里的人,既知她是女扮男装,便不称她为少爷,都叫她兰小姐。兰月天天在茶园听戏,还听得不够,每到她父亲母亲或是兄弟妹妹的小生日,便把那戏班子传进衙门来唱戏。兰月在这一年之内,真是享不尽的荣华,说不尽的快乐。她父亲,只因在北京清苦多年如今得了这个优缺,自然弄了不少的钱。一年之中,被御吏奏参了三次。都有他丈人在京城里替他招呼,谁也动他不得。惠徵仗着泰山石敢当的势力,更放开胆子去做。到了第二年,三月初七日,正是花明柳暗之天,百鸟鸣春之日。江南佳丽之地,更觉得繁华。这一天正是惠徵四十大庆的寿辰,便在衙门里做起寿诞。所有京内外的官员,与惠徵相识的,见他炙手可热,谁不趋奉他,都赶着送礼道贺。惠徵便在衙门里大开寿筵。又传班子里的戏子,到衙门唱戏。真是灯红采绿,花开不夜之欢;纸醉金迷,人有无穷之乐。门前车马塞途,堂上高朋满座。那兰月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在各处招待宾客。惠徵想起从前在北京是何等的困难,今日在任上,又是何等的荣耀。思前想后,自然乐得心花怒放,喜气冲天。笑得两张嘴也合不起缝来。正在欢娱之际,忽然一个家人,送上一封电报,是已经译好的,呈到惠徵的面前。惠徵一看,不由得脸上变成白纸一般,显出万种惊惶,十分悲痛的样子。蹬一蹬脚,身子向后一仰,连椅子带人,都跌在地上,顿时昏晕过去。吓得一班贺客,个个魂飞天外,摸不出什么根由。有的抢着上前去扶救,有的怕担责任,就乘着众人慌乱之际,一溜烟地跑了,家人们忙到后堂告诉太太小姐。佟佳氏闻报,忙带兰月兄妹三人,出来营救,叫家人取了药汤,将惠徵灌醒,只听得惠徵呱的一声,大哭起来,两眼泪珠,同泉水一般,漱漱地流个不住。那种惊惶悲痛的情形,不知为了何事,忙叫家人来问。那些家人,众口同声地说,大人因为见了北京的电报,忽然晕倒。佟佳氏忙叫家人将电报拿来一看,佟佳氏瞧了一半,忍不住珠泪交流,放声大哭。兰月见她母亲痛哭,忙上前劝慰。桂祥却将那电报夺在手中一瞧,瞧了一遍,大声叫道:“姊姊,大事不好了,咱们的外公,在北京城里病死啦。”
兰月闻言大惊,忙接过电报一看,果然不错,也觉得十分悲痛。顿时一家大小,都哭起来。惠徵在书房内,更是号淘不止,前后堂哭声震天那些贺客们,见了这种现状,也摸不清头脑,只好如鸟兽般,一哄儿都走得干干净净。寿堂之内,闹得寂然无人。戏台上的戏,也不敢再唱了。一夜无话,第二天惠徵便病啦,病了一个月,请医生诊治,将病治好,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惠徵的晦气星,正照得利害。过了些时,京城里的御吏,见惠徵丈人已死,没有泰山之靠,便一本一本地奏参上去。常言说人在情在,又说是朝里无人莫做官。这时一般王公大臣对于惠徵,都十分冷淡。竟没有一个,替他帮忙。刚巧这一年秋天,芜湖城外,来了一只江御吏的官船,里面装着许多私货,被关上的稽查,查了出来,就将船扣住,不放他去。惠徵本来恨极了那班御吏,就罚了江御吏一千块钱,江御吏忍住了气,回到北京,京里有许多王爷大臣都和江御吏要好,便狠狠地奏参了惠徵一本,一口咬定他敲竹杠。这时惠徵正在失势之际,墙倒众人推,经不住几位王爷,一说坏话,马上就是一道上谕,将惠徵撤任,调省察看。惠徵得了这个处分,只得垂头丧气,带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庆地方去住着。照江御吏的意思,还要毒辣辣地再参一本,想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门里,清理关道任上的公款。亏得那安徽巡抚,也是同旗的,还彼此关照儿,惠徵又拿出整万的银子,里外打点一下,才将这极大的风潮平息下去。但是,惠徵这么一来,可受了极大的影响啦,但是做官的人,万经不住投间置散。惠徵闲了一年有余,差不多要坐吃山空。正在难受的时候,幸亏佟佳氏还有主意,劝他在抚台跟前,多献些殷勤,也好谋点差使。这时安徽巡抚鹤山,也是正黄旗人,看惠徵上衙门上得很勤,人也精明,说话也漂亮,常常替鹤山出主意。鹤山倒也渐渐地重看他,鹤山夫人,与佟佳氏也常常见面,叙起家世来,佟佳氏与鹤山夫人,还是一门亲戚,格外地亲热。这一年正是皖北一带,大闹水灾,寿州等处,蛟水大发。佟佳氏便劝惠徵,趁此机会,损出两万银子,办理帐务。又在鹤山做寿的日子,暗地里孝敬了一万寿仪。这一来,并并刮刮,把佟佳氏的金珠首饰,也送在里面。鹤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替惠徵上了个奏摺,说他精明强干,勇于任事便保举他会办全皖帐抚事务。惠徵渐渐又抖起来啦。满城的官员,谁不与他交结,谁不拍惠大人的马屁。只可恨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徵惠的运气,真坏到一百二十分,鹤山的奏摺上去不到十天,上谕尚未下来,忽然鹤山大病,原来鹤山是抽鸦片烟的人,得了痢疾。这病叫烟后痢,是一个死症,没法可治的,三五天的工夫,就把个安徽巡抚,活活地送到枉死城中去了,遗缺交按察使署理,恰巧是惠徵一个对头。上谕下来,把山东布政使颜希陶,升任安徽巡抚。那颜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徵如何巴结上司,如何不守官箴的话,说了一大遍。颜抚台大怒,就要上本奏参,惠徵得了信息,连忙求藩台讲情,才算免了一场大祸。但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抚台的面。惠徵仍然是老着面皮,天天上院去,颜巡抚总是置之不理。惠徵这一来,可真发急啦,赶紧预备些钱,走几位红司道的门路,求他们在抚台跟前,多说些成全的好话。本来这时惠徵所有的几个钱,都已孝敬了前任抚台鹤山去了。眼前度日,已经十分为难哪里来的款子,再去运动。惠徵急得在公馆蹬脚痛哭。佟佳氏也没有主意,只好楚囚对泣。忽然兰月从绣房中取出一大包金器,交与她的父亲说:“爸爸,你千万不可哭伤了身体,女儿这里,有点私房,您拿出变换。估量也差不多啦。”
惠徵大喜,收了眼泪,就派人去换,换出三千多金,送给那些红司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果然这三千银子,送去之后等了五六天。那一日早晨,抚台果然传见了。惠徵见了抚台,自然特别恭敬。颜抚台却冷冷淡淡。惠徵只得在最末后一把椅子坐下来。颜抚台先同藩臬二司,说了许多的话,后来又同首道及各候补道问了一番公事,然后再把惠徵身上打量了一回,见惠徵身穿貂褂,那貂皮极其油润,而且光泽异常。颜抚台再把自己穿的貂褂,看了一看,对惠徵嘻嘻笑道:“老兄的财名很大,兄弟在山东久已仰慕得很,就瞧着老兄所穿的衣服,便知手中有钱。凭这一件貂褂,也可以值个一千多块钱。比兄弟穿的翰林貂,真有贫富之别了。在我看,老兄还是回家纳福的好。在这宦海中浮沉,是没有意思的。”
说完又哈哈大笑,就端茶送客。惠徵被颜抚台说了这一番话,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随着各司道退出官厅。上轿回到公馆,把这话对佟佳氏说了,佟佳氏疑惑着颜抚台想他丈夫的钱。惠徵也有些相信,惟有兰月却有见识,说颜抚台的意思,明明是瞧不起爸爸,决不是想爸爸花钱运动,依女儿的意思,不如乘此回京,再谋别事。离开此地,还是一条生路呢。无奈惠徵官瘾正浓,哪肯听她女儿的话。还是想法子凑了两千银子,托人送与颜抚台。以为这钱送去,一定要转运了,谁知抚台收下了两千银子,随时就分送到养老院,育婴堂,乞丐所,寡妇院去,还说是惠道台捐的。这一来可把惠徵气得要死,再也不上院去了。看看惠徵住在安庆地方,一年没有差使,两年没有差使,三年没有差使。他在海关道任上,把手势闹阔了,吃的是好的,穿的是好的,住的是好的。一个道台班子,进出是轿马,这一点场面,又难不下来。况且惠徵又吃上鸦片烟,不但多费钱,那颜抚台又是痛恨吸烟的人,打听得惠徵有这个嗜好,越发不拿他放在眼里,只因他是正黄旗人,不好意思参革。惠徵三年坐守,真弄得坐吃山空,早把些钱用尽。起初还是借款度日,后来索性典质度日,再到后来,更是借无可惜,典无可典,真是吃尽当光,连一口饭也顾不周全了。兰月母子四人,常常挨饿受冻,那兰月本是最爱繁华的人,如何受得这般苦处天天只有掩面啼哭。说要穿也不得穿,说要吃也不得吃,就要出去玩耍,也不得去玩。这也难怪,女孩儿家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顾影自怜的时候。兰月一年大似一年,却长得一年俊似一年。这样花容月貌的美女,每日蓬头垢面,破衣烂裳,一把水一把泥的操作着,叫她如何不怨。她每到伤心的时候,就躲在厨房灶下,悲悲切发地大哭一场。佟佳氏看着自己如花朵似的女儿,糟蹋到这般田地,又如何不心痛。便常常找着惠徵吵骂,也是无可如何,只得替女孩儿悲伤而已。正是:乐极悲生多变幻时衰运去更凄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十回 一门孤寡伴旅魂 片舟万里惊噩梦
话说惠徵看着女儿受苦,何常不心疼,只是穷困逼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到了这时候,外而室人交谪,内而饥寒交迫,又没有钱去买大烟。鸦片烟常常失瘾,再加忧愁悲痛,四面包围逼迫,那身体也就倒了下来。从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也没有钱请医生吃药。佟佳氏起初因家里没有钱,便还挨着不去料理他。到后来看看他的病势不好,这才着起忙来。便从箱底里掏出一支从前自己做新娘时候,插戴的包金银花儿来。叫他儿子桂祥去当,桂祥这时已有十五岁了,不知怎的,却生得痴痴癫癫。如今见母亲叫他上当铺去,把他急得红到了脖子,说:“我不会干这个。”
佟佳氏叹了口气,流下眼泪来,说:“孩子怎么好啊。”
说罢又放声大哭。惠徵病在床上,听佟佳氏哭得利害,格外伤心,就叫兰月出去,劝她母亲别哭啦。兰月出来见母亲哭得凄惨,就问明了原因,对她母亲说,她愿意去。把银花儿接在手里,出门自己上当铺里去了。那当铺里的朝奉,见了这美貌的女孩儿,早把魂灵儿吸出腔子去,只是嘻着嘴,张着一对桂圆大的眼睛,从那老花眼镜框子上面,斜着去瞧,眦着牙齿问道“大姑娘,你要当多少钱呢?”
兰月看了这个样子,一肚的气狠狠地说:“你看值多少,就当多少?”
那朝奉说:“十块钱够用了吗?”
兰月听了,不觉好笑,心想这一支银花儿,买他只值得一两块钱,如何拿他当却值十块钱,岂不是奇事。当时她也不说多说少,只点一点头可怜那朝奉因为瞧着兰月美貌,便昏天瞎地,把一朵包金银花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赔了十元钱。那兰月接过十元钱来,跑回家去,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哭声,震动天地。兰月大惊,忙走进惠徵的病房,只见她母亲和她兄弟桂祥,妹子蓉儿,都围绕着病榻,再看她父亲惠徵,面色大变,喘咳不息,吐出许多血来,吐过之后,又对她母亲说:“我这病眼看是不成的了,我死之后,留下了你们,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惠徵两眼直望上翻,面又转成红色,气喘更急,已经在那里装鬼脸了。佟佳氏更哭得十分利害,兰月瞧她父亲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不到一刻,两眼一翻,双脚一顿,三魂缈缈,七魄悠悠,就向望乡台而去。佟佳氏看见他丈夫死得这样凄惨,这样的萧条,捧着他的脸大哭。就越哭越悲惨。那兰月桂祥蓉儿,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得日月无光,风云变色。下午哭起,直到天晚。他母子四人,都不曾住口。左右邻舍听了,也替他们掉许多眼泪。内中有几个古道热肠的人,便过来相劝,将他们劝住了哭。佟佳氏说起他丈夫死后的惨状,大家也替她发愁。可怜惠徵死去,连身上的小衫,都是破烂不全的。邻舍中有一位周伯伯,看他们可怜,便领头儿在前街后街,募化了十几块钱,连当铺里的十元钱,一齐并凑起来,置了几件粗布衣服,但是那棺材依旧是没有着落。又是周伯伯想出法子,带了兰月,去到那一班同寅中告帮。谁知那些同寅,竟送他们一碗闭门羹,连问也不问。只是藩台大人,因为是同旗关系,听说惠徵死后这般的可惨,就慷慨送了三十元。兰月叩头拜谢,同周伯伯回家,买了棺木,将惠徵收殓已毕。周伯伯去了,他母子四人整整地哭了一夜。第二天藩台上院,禀见抚台,公事回完之后,谈起惠徵死后的情形,十分可惨,藩台念起从前同寅的情分,不觉眼圈一红,便要流泪。那颜抚台与惠徵本没有什么仇恨,只因起初听了先入之言,总是惠徵不好。现在死得这般凄凉,真是可怜到极点,便也动了恻隐之心,就对藩台说:“惠道身事萧条,本院听了也觉得可惨,自有帮助,请老兄不必悲伤。”
藩台听了抚台的话,自然替惠徵说了些代谢的话,告别而去。这时佟佳氏一家孤寡,度这可怜的日月,就不尽千悲万痛,惟有以泪洗面。况且手中无钱,度日更为艰难。而且冬天已到,天气十分寒冷,北风吹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贫而愁,因愁而哭,因哭而病,就倒在床上。那桂祥和蓉儿两人,原不懂得人事,只有兰月,在一傍侍奉。忽然这天下午,门外有人敲门,兰月抢出去问:“谁呀?”
门外的人答道:“咱们是抚台院上的人,快些开门。”
兰月听是院上的人,不知为了何事,吓得心头乱跳,那门外的人又催着快快开门,要待不开,如何使得,只好硬着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