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当个把式伙计
老北京“玩儿”文化和清八旗有着很深的渊源。以前,那些王爷、贝勒、八旗子弟,世袭吃着朝廷丰厚的俸禄,整天无所事事,只钻这一门儿。提笼架鸟斗蛐蛐,熬鹰放狗打秋围,玩乐之事,蔚然成风。在这方面下的功夫真是太大了,不厌其烦,越讲究越不嫌讲究,把式、伙计一大群。再加上底层百姓的追风儿,年深日久,这其中就融入了很多劳动者的智慧和心血,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老北京“玩儿”文化。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生活节奏的加快,以前的那些讲究也渐渐地被人们淘汰、忘记或失传。现在的人们,或不玩儿,或不会玩儿,或瞎玩儿,还有的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东西还能玩儿。岂不知这些玩意儿在一百多年前,就像现今的iPad一样,流行于京城的各个阶层,而这其中蕴含的文化,绝不是电子产品可以比拟的。
其实“玩儿”只要自己高兴,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没有好坏,也无可厚非。可是位于天子脚下的老北京人,骨子里爱面子,永远架子不倒,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爷”的范儿。他玩儿的东西也要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这就逐渐形成了今天人们所说的“穷讲究”,正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和现今那些爱玩儿的年轻人相比,我算是比较幸运的。认识了不少大玩儿家,身边还有很多把式朋友,家传干这一行。从他们嘴里能听到不少老年间那些玩儿主的奇闻逸事,规矩讲究,有时还能尝试一把新鲜玩意儿。
有一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去串门儿。刚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说:“谦儿,你看,张家口来一朋友,给我送这么一个玩意儿来。”这个朋友可以算是我的发小儿吧,比我大上几岁,祖辈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可称世家,到他这代仍然没离开这一行,花鸟鱼虫无一不懂,尤以飞禽鸟类见长,精研此道,按家中大排行,人称“老七”,在圈儿内知名度很高。我和他的交往,可谓半师半友。宠物、文玩方面,多得利于他的指点,受益匪浅。平时家中常有朋友来往,拿来体形各异、毛色出众的新鲜玩意儿,不足为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床上放着一个白布卷儿,里边仿佛是画轴之类的东西。走到近前一看,布卷儿一头大一头小,小头之中露出一撮茶黃色羽毛,往上一看,平头、钩嘴、姜眼、凸眉,赫然一只黃鹰。“嚯!这东西现在可少见。”我这一捧,七哥也很高兴:“怎么样?多喜兴!二斤三两。”
您别误会,说分量可不是要吃肉。玩儿鹰,首先要看鹰的重量,体重超过二斤的鹰,视为可塑之材。所谓身大力不亏,在与兔子搏斗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重量低于二斤的,称为鸡鹰,只能抓些体重较轻的山鸡野雉,没有训练的必要。二斤三两,已算是黄鹰里的大高个儿了。
七哥顺手拿起鹰,解开裹在鹰身上的白布,边解边说:“看见了吗?这是行家。这白布是为远道途中不伤羽毛,关键的手法是在里边,一根绳子就把鹰老老实实地捆来了。你看——”说着,七哥一只手攥鹰,另一只手把绳子扣解开,在鹰身子上绕了几圈儿,就拿到了我的眼前。可不是嘛!就一条二尺长的绳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七哥随后在鹰身上盘绕几圈儿,重新把鹰捆上了,“这要上野外逮鹰,不会这手儿,还得带着笼子。受累不说,鹰往笼子里一放,把羽毛就全撞坏了。”他边捆边说,干得麻利,说得简单,可这绳子就绕这几圈儿,到最后我也没看会。直到结束,把鹰放回原处,再看这鹰除了眼睛滴溜溜乱转,全身一动不动,像一根棍儿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玩意儿,一身茶黄色羽毛,姜黄腿,黑指甲又长又尖,锋利无比。一只钩喙,弯中带尖,扎挑切割,无所不能。一双巨大的翅膀收拢在背后,一直延伸到尾部,张开后可达身长的两三倍。尤其它的两只黄眼,露出凶光,充满煞气,长时间地与它对视,使人不寒而栗。再想象一下其在空中的速度和捕食时的状态,定类猛禽,名副其实。
喝茶聊天之间,我们说到了黃鹰的玩儿法,七哥详细地给我讲述了一些关于驯鹰的规矩和讲究,其中包括很多奇闻逸事,让我大开眼界。
在老年间,黃鹰是穷苦人饲养驯放的品种。由于体大凶猛,搏斗动作朴实无华,捕猎过程稳、准、狠,在冬季农闲之时,饲喂上一架二架,驯熟之后,到野外猎捕山鸡、兔子等物,既快又多,可以到市场换回钱来补贴家用,所以饲养黃鹰是平民百姓冬闲之时谋生的一个手段。
而皇家贵胄、王爷贝勒,是不稀罕逮兔子换的那仨瓜俩枣儿的,他们是纯纯粹粹地寻开心,图的就是玩儿,为的就是高兴,所以他们饲养的猎鹰品种俗称“兔虎”,学名“游隼”。这种鹰个儿小,体轻,却是天空中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儿。它的捕猎过程不以凶猛见长,而是以巧分高下,用智定输赢。
饲养这种游隼必须是一对,捕猎时公母共同出击,夫妻双双上阵。每到深秋乍寒,树叶尽落时节,那些王公大臣,率领着兵将家丁,指挥着把式伙计,吆喝着鹰马走狗,陪同着皇亲国戚,簇拥着一朝天子,浩浩荡荡地开赴塞外围场。捕猎时前边是狗,中间是人,人骑着马,膀架着鹰,后跟着羊,羊驮着猴儿,在把式的带领下,围拢在狩猎者的周边。前方用细犬蹚起在草中蛰伏着的兔子,游隼发现目标之后,双双腾起,左右夹击,迫使猎物沿既定方向逃窜,不至遁入灌木林中走失。
在这个过程中,公母两只游隼你上我下、此高彼低在猎物两侧翩翩飞舞,交错翻飞。低飞到猎物身旁时,或伸翅拍扇,或握拳猛击,一击即走,绝不恋战;高飞到上空时,重新锁定目标,迅速发起第二轮攻击。就这样你来我往轮番进攻,兔子在两只天敌的打击和胁迫下翻滚着身躯向前猛跑,直至心肺衰竭,肝胆俱裂,气绝而亡。
两只游隼不理会猎物,转身径直飞回到主人臂膀之上。这时一直跟随在四周的猎犬围拢上来看守着兔子,队伍中的羊冲出了人群,其羊必选身材高大、体形健美、双角粗壮者,羊角上横捆一根过木,木上蹲着猕猴。羊冲到猎物近前,由猕猴下来把猎物拿回交与主人手中。整个过程没有人的参与,却浸透着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直到主人拿到猎物时,这才不慌不忙地取出佩刀,一刀直捅野兔喉中,将血滴入鹰嘴,再挖其心,奖励游隼。一套程序过后,才将猎物收入囊中,一轮捕猎告一段落。
这一段聊天听得我心神俱醉,如梦如痴,仿佛穿越到了清朝,一同跟随皇帝出围打猎去了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此事,我也绝不变身为王公大臣、龙子龙孙,我宁可身为一个把式伙计,天天陪伴在我喜爱的动物身旁。
架鹰的人得有范儿
我兴奋地问这问那,七哥讲得也很尽兴,说起了小时候跟随父亲驯鹰捕兔的经历,越说越怀念,越想越上瘾,突然话锋一转,对我问道:
“你最近忙吗?”
我顿觉莫名其妙,回答:“不忙,怎么?”
“本来我想着把这鹰送给朋友,玩儿这东西太耗精力。这岁数了,没这精神头儿了。你这几天要没事儿,咱找上几个爱玩儿的朋友把这鹰驯出来。你们也看看到底这是怎么个手法,省得爱了一回,让人一问连看都没看过。这机会也挺不容易,一来现在鹰不好找,二来我岁数越来越大,三来驯成以后也没地儿逮兔子去。估计呀,咱也就玩儿这一次了,太费劲儿!”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心里有些纳闷儿:“怎么会这么费劲儿呢?咱俩人儿还不行,还要叫几个?”
七哥一听乐了:“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再叫上三四个人,谁愿意来谁来,跟家里说好喽,这几天不回去啊!”
嚯!越说越邪乎,还回不去家了?不过越这样我的好奇心越强,越这样我就越巴不得马上开始。我抄起电话即刻联系,不一会儿叫来了三个哥们儿,都是爱玩儿的人,谁不想长点儿知识,开开眼界呀?不到一小时,三个人就到齐了。七哥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纸箱,打开一看,里边的东西我一样儿也不认识。一问才知道,这是七哥的父亲传下来的一套驯鹰用的家伙什儿,有鹰帽子、鹰瓢、花盆儿、脚绊儿、蛤蟆儿、五尺子——这些东西您还甭说见,连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从现在开始,七哥正式开始了他为期十多天的教师生涯。
驯鹰行话叫熬鹰,说白了就是不让鹰睡觉,但这其中门道可就太多了。从吃、喝、睡、站、飞,一直到体重的增减,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鹰的驯化不同于其他鸟类,行内有句老话,叫“紧七慢八,十天到家”。就是说熬鹰的过程,快的七天完成,慢的八天结束。如果十天还没训练成功,这架鹰就废了,永远熬不出来了。所以一切程序必须连贯,不间断,一气呵成。
首先是“开食”。鹰是猛禽,野性极大,被擒后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在这种情况之下,你用手拿什么东西喂它,哪怕是它非常喜爱的食物,它也绝对不会张嘴去吃。这一步的训练目的,是要让它明白,人、手是对它没有危害的,不单没害,而且从今往后,它就只能跟人混,吃手食了,如果没人,它就得不到食物。这也是培养动物亲人的一个过程。
七哥从纸箱里拿出两根发旧的皮条,分别绕在了鹰的双腿上,然后将两根皮条归拢在一起,盘了一个扣儿,系在了一个铜制的、做工精美的转芯儿上,转芯儿的另一端连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粗线绳。七哥边干活儿,嘴里边不停地讲着:“鹰嘴主要是撕扯切割食物用的,别看它又尖又钩,在攻击方面基本等于废物,不必太在意。要特别留神的是鹰爪,鹰的捕猎厮杀全靠这爪子,三指在前,一指在后,前指下扣,后指向上,又尖又利,劲头儿奇大,极具伤害性。这其中又以后面的一指最为凶狠,抓住东西以后,指尖直接插进猎物肉中,绝不会松爪脱落,因此你们要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