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关宿舍门。
谁都说她好,依然。
相比之下,在和人交往方面,我简直就是个孬种。如果那个姑娘站在我的门口,我可能会堆上一脸假笑,聊得对方内心熨帖花枝乱颤,耽误自己一堆正事,终于熬走了瘟神之后,才敢跑到L面前一通咆哮——咆哮时也不会忘了注意保持音量,维护四邻公德。
每每此时,L都会低垂着眼皮,冷笑一下。
于是我渐渐很少再在她面前展露这老好人的一面了。做朋友需要对等的实力,我不希望自己总像个弱鸡一样。我很喜欢的朋友在内心也许是鄙视我的——这种怀疑让我十分难受。
我不想表现得太在乎她。大学里我和她最好,但她和许多人都很好。校内网早期页面的右侧边栏有一个模块叫“特别好友”,一开始只有四个名额,后来扩充到六个。
有一个是我。
▼
描述自己的朋友是很难的,描述友情则更难,因为这是全天下人人都拥有的东西,至少是自以为拥有。
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份最特别,别人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用说我们都懂,懒得听。
所以你一定会懂,一群人中只有你们总抓到同样的槽点和笑点,在别人都被演讲嘉宾煽动起来的时候你们相视一笑,说:“糊弄谁呢,这点水平不够看。”
而且一切出自真心,同步率差一秒都有违心附和的嫌疑,我们一秒不差。
我们曾经一起抄了一学期的作业,大家高中时都是尖子生,在竞争激烈的精英学院里却沦落到借作业抄,尊严和智商双重受辱,偏偏只能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这三十年河西的境况。
L问我:“是否越是曾经风光的人,一旦堕落就比别人更狠、更不知回头?”我说:“是啊,阻挡我们回头的反而是骄傲和虚荣,我们曾经鄙视那些把‘我很聪明只是不努力’当作挡箭牌的学生,没想到自己却也成了这种人。”
她说:“还好有你。”
下坠的旅程里,还好有彼此。
我们在24小时麦当劳坐到天亮,我第一次和她说“高数不行咱们就一起写小说”,她说“好啊,我把它做成电影”——白日梦一样的事情却让我们如此兴奋,秘密筹划了一夜的人物设定和剧情走向,连可能获什么奖都计划好了,毕竟,商业路线和艺术路线是不同的嘛。
类似这个电影梦一样幼稚得没脸再提的宏伟计划,我和她有过一箩筐。时至今日想起来都脸红,但仍然热血沸腾。
天亮起来,我们又买了最后两杯咖啡,她说:“去看日出吧!”
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五分钟,我才说:“楼太多了,咱们是走不到地平线的。”
“可不是,”L说,“今天还阴天。”
沉默了一会儿,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俩的大笑声。
我们有太多这样的瞬间。
冬天夏天我们都看过流星雨,在学校的静园草坪上。夏天时候风凉,就躺着看,每隔五分钟全身喷一遍防蚊花露水,身下铺的是《南方周末》,纸张又大又结实;冬天北京寒风凛冽,我们穿羽绒服,外面还披着雨衣,因为聪明的L说这样挡风——而且根据她的建议我拎了暖水瓶和一袋子零食,在草坪上冻得直哆嗦的时候我们就地开始泡奶茶喝,被旁边所有一起来看流星雨的陌生情侣们当作活体ET。
宿舍楼过11点断电断网,我们一起跑到有wifi的餐馆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百人斩少女》最后一幕小田切让披头散发穿着粉袍子从屏幕右侧飘入画面的时候我们笑得打翻了咖啡。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宽阔的海淀桥底红绿灯交错,一辆车都没有。我忽然和她说起,小时候看机器猫,有一集大家都被缩小了,在大雄家的院子里建了一个迷你城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愿望,不要钱的铜锣烧商店、站着看漫画也不会被老板赶走的书店……只有一个小配角,四仰八叉地往十字路口一躺,说,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有时候人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只要这样就好。我犯愁的高薪工作,她希冀的常春藤,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愿望。
她说:“现在就躺吧。”
我们就这样一起冲到了空旷的马路中间,趁着红灯仰面躺倒。
那是和躺在地板上、床上、沙发上都不一样的感受。最最危险的地方,我却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踏实。只有柏油路才能给你的踏实,只有这个朋友在乎你、懂你才能给予的踏实。
我想问,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没有问。我怎么能毁了这么好的时刻。
新中国成立60周年庆典前,长安街因为游行彩排的缘故时常封路。我的姨父在机关工作,送给我两张《复兴之路》的门票,我们一起去人民大会堂看,结束时候已经11点,地铁停运,长安街空无一人,打不到车。
她说:“那就走走吧,走过这一段,到前面去碰碰运气。”
午夜的长安街只有我们俩,偶尔经过小路口才能看到两辆警车。我们饿得发慌,狂追下班小贩的自行车,终于拦下来,拔掉泡沫插板上的最后两串糖葫芦,边走边吃。经过某个著名城楼的时候,她忽然大笑着说:“等爷牛大发了,照片摘下来,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