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自是点了点头,朝老仵作道:“辛苦老叔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从袋里取出大钱来,交到了老仵作的手里。
这也是旧时规矩,见了仵作要给开手钱和洗手钱,否则会不吉利,这些规矩都是老管院在路上交代过的。
老仵作接了银钱,便从随身布袋里抓出一把老糯米,往陈沐和林晟的头上身上撒,取了甘草,让陈沐二人含在舌下,又在额头脖颈处抹了雄黄,搓碎了新鲜薄荷叶,涂抹在陈沐鼻下,这才引了陈沐进去。
义庄里阴冷得紧,空气之中莫名弥散着一股咸鱼的腐臭味,路上经常撒泼石灰,以致于路面都结硬了,石灰和咸鱼气味混合作一处,便是薄荷清香也盖不住。
陈沐只是低着头,偷眼看着两旁,地上放着几条尸体,只是用草席裹着,露出脏兮兮开裂的脚,让人胃肠发寒。
到了义庄正堂,老仵作又领着二人拜了拜,至于拜的什么神,陈沐也没敢多看,只知道那尊神像的眼珠子如活人一般有神。
绕过了正堂,到了后殿,停着两口薄棺,旁边的案上则停放着一具遗体,已经用白布盖了起来。
“三爷,这是小的们一点心意,这边是陈其右大老爷,右边是陈夫人,陈大少没有成年,入棺不吉利,安在旁边的就是了。”
义庄里是不给准备棺材的,他们能用薄棺来安置陈氏夫妇,已经是非常仁义了。
林晟是知道规矩的,当即点头道:“辛苦了,过得几日再请几个老哥哥喝茶吃酒。”
老仵作摇了摇头:“陈家老爷仁义,人人皆知,整个新会,谁家没受过他的恩惠?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不是为了求赏。”
林晟也不再多说,老仵作朝陈沐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转向林晟道:“三爷,验明正身就可以请回去了。”
如此说着,他便打开了棺盖,林晟看了看陈沐,自己走到了前头来,陈沐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住眼泪,跟着走了过来。
仵作们也下足了功夫,妆容收拾得很体面,只是棺中放了很多白花花的石盐,见得陈沐皱眉,老仵作也抱歉道:“兄弟几个能力有限,没法子弄到冰,只能这样了……”
林晟勉强一笑道:“已经很好了,替我谢谢兄弟们。”
陈沐的脑海之中,满是过往的画面,虽然自己是克父之相,从小便没能与父亲太过亲近,但母亲溺爱到了极点,家中其乐融融,兄长对他更是没话讲。
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来,心中更多的是麻木,仿佛仍旧没有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老仵作见得此状,朝林晟道:“确认无误了吧?”
林晟看了看陈沐,而后点了点头,老仵作便将棺盖给合了起来:“既是如此,趁着夜里,这边启程吧,这两口棺,义庄几个老兄弟抬着就好,只是陈大少需要背回去……”
“老哥几个虽然做惯了这些,但最好还是亲属来背,不然陈大少认不得回家的路……”
如此说着,他便看了看陈沐,显然他早已认出陈沐来了。
陈沐走到兄长的遗体前,想起兄长在船上惨死的模样,是如何都不敢掀开白布,毕竟他希望留在脑海中的,是兄长咧开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的记忆。
他没有多说,背着案台便半蹲了下来,老仵作嘴唇翕动了片刻,到底是没有再多说,默默将遗体放在了陈沐的后背,用写满了红色镇煞符的白布条,一圈圈缠了个结实。
做完之后,外头的抬棺匠便走进来,大青竹杠抬起两口薄棺,便走到外头来,老仵作高声喊道:“起!”
他在前头摇起铃铛,一行便走出了义庄。
陈沐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背着兄长的遗体,他感觉整个人都是空白麻木的,努力想哭,却没有一点要哭的冲动。
“要哭,大声哭,他们要听着家人的声音,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林晟在陈沐耳边提醒着,然而陈沐却如何都哭不出声来。
走过那一段夜路,进入到结尾,终于还是走到了十字街,老仵作的铃铛摇得更加用力,是希望生人听到了赶紧回避。
然而抬棺匠们很快就放慢了脚步,感受到这些,陈沐终于还是稍稍抬起头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人要探头出来看,也终于知道,他们在守候着些什么。
听到铃声之后,他们走出自己的房子,自发地站在了十字街两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各色各样的人,隐藏在夜色之中,偶尔会传来孩子那害怕的哭声,却很快安静下来。
老仵作显然也被吓住了,但很快就哽咽着声线,高声喊道:“返来咯!归家咯!”
铃声叮叮当当,抬棺匠慢慢走在长街上,隐藏在道路两旁的人,也一起喊了起来:“返来咯!归家咯!”
声音从难以开口,渐渐整齐,渐渐响亮,渐渐悲怆,有人往半空撒了纸钱,漫天飞舞。
陈沐背着兄长的遗体,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如雨,心中默默地跟着喊:“返来了,归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