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还是那座广州城,街道仍旧熙熙攘攘,然而陈沐走在街道上,高照的艳阳,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总觉得天地都宽广了,仿佛周围的高楼都消失,自己身处一片平原之中那般,或许这就是自由自在的可贵之处了。
鉴于庆长特地提醒过,陈沐也不敢太高张,今番也只是让红莲跟着,四佬随侍左右,带路的是广州本地堂口的人。
龙记的生意遍布岭南,广州这样的重地,自是侧重发展,所以产业也很多,尤其是当铺和码头,便如聚宝盆一般,银号钱庄也都兴旺得很。
做成了这桩大事,陈沐也有了底气,这一路心情也是畅快,脚步轻盈,很快就走出了热闹的街区。
到了前头,行人渐渐少了,空气似乎都凉快起来,周遭开始出现不少雅致的院落,偶尔能听到丝竹之声隐约传出来,该是个高雅的住宅区。
“二爷,前头准备到了,再劳您多走一段……”
这向导也是诚惶诚恐,轿子车子他都准备好了,奈何陈沐坚持要步行,他见陈沐细皮嫩肉,也担心陈沐吃不消。
陈沐却无妨,朝他摆了摆手,笑道:“不要紧的。”
如此走了一段,前头突然冲出一大群人来,熙熙攘攘,竟是朝一户人家投掷杂物污物,甚至还有人往门前泼粪!
那向导也紧张起来,将陈沐护在身后,朝陈沐道:“二爷,咱们绕道!”
陈沐也不想节外生枝,但细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竟然有不少学生装束的人,心中也是好奇,抬手阻止道:“先看看再说。”
“这是什么人家?怎么惹起众怒来了?”陈沐随口一问,那向导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朝陈沐道。
“那……那是卸任总督谭钟麟的私宅……”
“这样么……”陈沐终于明白这向导为何要迟疑了。
在他们看来,是陈沐逼走了谭钟麟,谭钟麟若不下台,试问谁敢往总督家门口泼粪?
虽说这让陈沐在龙记的声望无人能及,但陈沐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并非他逼走了谭钟麟,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群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大骂着,陈沐听了一会,终于是清楚了。
这些人都是支持维新派的,而谭钟麟是朝堂内外公认的守旧派,他素来反对变法,而广东是通商口岸,民风开放,是洋务运动最活跃的地方之一。
可偏生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谭钟麟担任总督以来,并不支持洋务运动,甚至不遗余力反对洋务运动,至于维新变法,在谭钟麟眼中简直就跟离经叛道没任何区别。
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主要人物,都是广东人,康有为是南海人,而梁启超是新会人。
按说这里该是维新变法的发源地,是最炽热的地方,可因为谭钟麟的压制,维新变法也就寸步难行了。
梁启超和刘学海等人也时常因此而大骂谭钟麟,而皮锡瑞甚至骂谭钟麟眼睛瞎了,走路都要人扶,唯独痛骂洋务运动最有力气,甚至骂谭钟麟是葬送了广东的残废人。
有了这种种前提,如今谭钟麟卸任之后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陈沐也是感慨万千,张了张嘴,本想让向导想办法驱散这些人,但这个时候,谭家的大门竟然打开了!
这些人一直叫嚣着让谭钟麟出来,没想到这老顽固果真出来了!
他沉默着不说话,门前这些人却是群情激愤,也不知是谁,朝他丢了一片烂菜叶子,仿佛触发了开关一般,谭钟麟很快就一身污物!
他也不争辩,不躲不闪,仿佛在接受审判一般,陈沐终于是忍不住,朝那向导说道:“能不能赶走?”
向导挺起胸膛来,朝陈沐用力点了点头,便朝那群人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陈沐只听到一句“龙记办事”之类的话,那些人顿时一哄而散了。
陈沐走到门前来,谭钟麟仍旧呆立在原地,身边的家仆想要替他整理面容衣衫,却被他伸手挡了回去。
“文帅……您这又是何苦……”陈沐走上台阶,朝谭钟麟递上了手绢。
谭钟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就靠在门槛上,仿佛再没了力气一般。
“我谭钟麟咸丰六年中的进士,曾在美若天堂的杭州当知府,担任过江南道监察御史,杭嘉湖道,也曾经到苦寒的西北去。”
“我也不敢说爱民如子,但在陕西减苛税,设书局,兴义学,教百姓种桑养蚕纺织,疏通郑白渠,巡抚浙江之时,又兴修海塘,改定税厘,整顿武备……”
“后来又擢升陕甘总督,设立官车局以舒缓转运,罢苛捐杂税以解民困……”
“旁人总说我顽固懦弱,是,我没有张之洞左宗棠曾国藩那样的武功,但在陕西之时,回民叛乱,是我解除了回民不准出城的禁令,缓解了回汉矛盾,收拾了烂摊子,离任之时,回民都来给我送行……”
“我在兰州设立求古书院,在甘州创建河西精舍,十四年,黄河决口,老夫筹集六十万两白银给河南赈灾修堤,当了六年半的陕甘总督,库存白银百余万两,各州县存粮数百万石,比我就任时增长十倍有余……”
谭钟麟一口气细数下来,仿佛在回顾自己的大半生一般,这一桩桩大大小小政绩,也着实让人震撼。
“我做了文官,甚至是绝大部分好官都该做的事情,如今呢?就因为我恪守着文官之道,就要遭人泼粪?”
“你说,这世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