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战役第二个阶段;陈秋石没有参加;陈九川也没有参加。陈九川是因为身负重伤;被冯知良救回之后;当即送到旅部医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老山羊。
再后来;陈秋石也住进了医院。赵子明和袁春梅到医院探视;陈秋石问起陈九川的情况;翻着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亲手枪毙他!
袁春梅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陈九川身负重伤;“铁锤支队”牵制了敌人一个旅;给荟河战役减轻了多少压力啊?
陈秋石说;他要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的压力会更小。我的计划是一个月亮;他给我打出了一个缺口。像这样违抗命令的人;不杀不足以教育部队。
袁春梅说;老陈;你病了;安心养病吧;不要钻牛角尖了。
陈秋石住进医院;是兵团成城司令员下的命令。
荟河战役后半截;因为陈九川一意孤行;“铁锤支队”遭到杨邑重兵围剿;陈秋石得讯;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后来抽了一阵大烟;又经陶院长打了一针;虽然身体还有点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荟河战役自始至终还是他在指挥;调兵遣将;从容应对;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荟河战役结束;各战场清点战果;冯知良向他报告国军新编第七师已经全线回撤;陈秋石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半天不语;眼珠子发直。这情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陈秋石这么长时间发呆;他发呆了;说明他内心情感的波澜太大了。而陈秋石在发呆的过程中;还不断咬牙切齿重复一句话;枪毙!
赵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陈秋石旧病复发了;这是瞒不住的事情;只好层层报告。
成城指示;让陈秋石住院;什么药也不给;就是让他离开指挥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陈秋石倒是听话;在医院里安静地呆了十多天;偶尔闹着要出院;每闹一次;赵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医院跑一次。他们的为难倒在其次;更为难的是成城;因为荟河战役之后;韩子君就提出来;改任政治委员;让陈秋石担任纵队司令员;兵团也有这个意思;基本上达成共识了;恰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犯病了;确实不好办。
陈秋石住院;不用吃药打针;行动也相对自由。等陈九川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经常到陈九川的病房溜达。陈九川睡着的时候;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医生和护士闻讯跟过来;他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智力障碍的正常人。有一次陈九川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前站着陈秋石;连忙起身;要下床敬礼;陈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无声地命令陈九川躺下。陈九川没敢动弹;看着陈秋石说;首长;我错了;我不该恋战;害得首长着急上火。
又过了几天;陈九川能够下地活动了;让护士把他架到帐篷外面晒太阳;陈秋石老远看见;也慢吞吞地走过来。护士赶紧搬了一条凳子过来。陈秋石也不说话;就在陈九川身边坐着;看着陈九川。
陈九川说;首长;我懂了。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是全局的艺术;我们每个人;每支部队;都是全盘的一个棋子。我们有时候需要舍卒保车;有时候又需要舍车保卒;这就要看卒子和大车谁对全局更重要。所以;车也好;卒也好;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行动;必须有全局观念。
陶至章那天也在场;在他听来;陈秋石的话句句在理;逻辑严谨;观点清晰;根本就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说的。陶至章甚至认为;陈秋石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汇报了。
袁春梅得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这次她是单独探视;她要看看陈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转没有。恰好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从陈九川能够下地活动之后;陈秋石经常到陈九川的病房来;后来很少提到战争了;而是不厌其烦地盘问陈九川的身世。陈秋石问;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对小时候的老家还有印象;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楼;也有圩沟;那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磨盘吗;你小时候是不是跟家里人经常围着磨盘吃饭?
陈九川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说;记不得了。首长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还真的围着磨盘吃过饭。
陈秋石来了精神说;你再想想;你们家圩沟上是不是有个吊桥?
陈九川回答说;记不得了;首长这么一说;我也隐隐约约记得门前好像是有一个吊桥。
护士给陈九川端来一碗红枣稀饭;这是为了给陈九川补血的。陈九川说;请首长吃吧。陈秋石笑笑说;你有你的病号饭;我有我的病号饭;那是不一样的。
陈九川也确实饿了;就端起碗喝稀饭。那稀饭确实好喝;是糯米熬红枣。陈九川开始还有点斯文相;半碗下去;动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阵吸溜;转眼之间就见底了。陈九川在放碗之前的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做了一个动作;他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碗又举到了眼前;伸出舌头;闪电般地舔了一圈;正准备舔第二圈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长就在身边;他怔怔地放下碗;扭头去看陈秋石;这一看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旅长就像被惊吓了似的脸色苍白并扭曲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秋石终于平静下来了;仍然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九川;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陈九川;你把刚才的动作再给我做一遍。
陈九川吓坏了;他想肯定是他刚才那个不雅的动作让旅长生气了;陈九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脸上;从碗沿上看陈秋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升腾出一股无名之火;陈旅长你干什么;你笑话我吗?你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当然不能体谅贫穷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么啦;我舔碗是因为我珍惜粮食;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舔碗并不可耻。
有了这个念头;陈九川的底气就足了;他甚至还向陈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正式开舔;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循序渐进。舔完了;陈九川把碗一扔;迎着陈秋石冰冷的目光顺口吟道: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匆匆赶来的袁春梅正好看见了那一幕;陈秋石闭上了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滚滚而下。
第十二章
一
淮海战役第三阶段开始之前;成城司令员亲自到十一纵三旅来看望陈秋石;他没有想到这一次陈秋石犯病犯得这样厉害;赵子明在电话里向成城报告的时候形容;这老兄就像妖魔附体;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一家老小。
在陈秋石念叨的诸多“对不起”里;还有一个老山羊。
老山羊老了。在荟河战役的最后阶段;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到一线指挥阻击章林坡的进攻;一块弹片打进了老山羊的腹部。陈秋石当即命令陶至章抢救老山羊;陶至章抗议说;人我都救不过来;我哪有工夫救马;我又不是兽医!
陈秋石火了;厉声喝道;我的马至少等于一个连的兵力;你一定要把它救活。
陶至章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忙忙地给老山羊做手术;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冯知良指挥一队人马把陈九川抬上来了。陶至章二话不说;掉转身体就扑到了陈九川的手术台上。陈秋石无奈;只好命令一个护士;接着给老山羊做手术。
袁春梅闻讯赶来;见陈秋石围着老山羊团团转;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住陈秋石;你还像个旅长吗;你的攻坚主力团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你却为一匹马在这里消耗医生的精力。
陈秋石一甩袖子说;陈九川是罪人;老山羊是功臣。
老山羊似乎听明白了陈秋石的话;那当口;老山羊竭力地把脑袋扬起来;向陈秋石的怀里拱。
袁春梅掏出手枪拎在手上说;陈旅长;你要是还在这里添乱;我就把这匹马杀了。
陈秋石也火了;拍拍腰里的手枪说;你要是敢对我的马动手;我就敢对你下手。
袁春梅咬了咬嘴唇;咔嚓一声打开保险;枪口对准了马头。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从袁春梅的身后蹿上来;一把架起了袁春梅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