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得很!你恐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样麻烦琐屑的事情,叫用人做不好吗?”
舅父听安利柯这样说,就说:“真有趣,我在和许多小草谈着话啊。岂但草呢?来看,真有趣。你的眼睛也许不会看到吧,我正在和蚁谈话,戏阻其行列,或者向蜗牛招呼,且和许多的虫类作着会话呢。琐屑的工作,正好利用来思考事情哩。”
舅父说了又俯下头去独自微笑,既而又抬起头来:“喂,安利柯,我的思想在天地间奔驰着,方才心虽停在草的行列与蜗牛士,现在又跑到天边去了。我蹲在这里想写的书中,不可不有《园生的教训》一章。咿呀,书这类东西,原不是我所要写的……喂,安利柯,来,如果你要听,我就告诉你吧。”
“呃,”安利柯高兴起来,从岩石跳下,跑到舅父那里去。舅父坐在小路旁,说:“这小路中,我并未下种,却有三四十种草,各得其所地生着。你看,这是狗尾草,这是毛茛,这是蒉草。这些草只要拔去了就不会再生,除非风再从别处把种子吹来,那是例外。
“可是,很有一些倔强顽韧的家伙,你看,这就是,这叫犬麦。还有,喏,那里不是有开着黄金色的花吗?那就是夏水仙。这两种东西的顽韧,真是了不起!无论怎样报除,也不中用,立刻就会发出芽来。暗,这里面藏着一大教训哩,听啊!”
舅父继续说:“犬麦这家伙执著力很强,不论是湿地沙地,或是岩石的裂缝,到处都会生根蔓延。要想排除它,摘断是不中用的,即使把它的正根拔去了,那许多小根仍会在深土及石缝中生长。我曾用了钩刀与草锄想把那小蛇也似的根株去尽,终于没有成功。因为只要有一支根留下,那家伙就会立刻抽芽长大。
“还有这夏水仙,也是讨厌不堪的家伙。任你怎样摘断,它仍是坦然。因为这家伙有六个乃至二十个左右的圆锥形的球根散伏在地中。所谓圆锥形的球根,形状恰如胡莱菔。这样形状的根潜在地中,拔去它一二条,真无关痛痒,它立刻就恢复旧观了。
“夏水仙和那棵无花果下面的石刁相相似、石刁柏有许多种类。在那里的是生活力很强的一种,任你怎样拔除,到了第二年,仍像对我们说‘久违了’的样子,管自抽芽繁茂。我对这家伙也束手无策,反而佩服起来。喏,安利柯,石刁柏真有所谓的金刚不坏之力呢。我想到这里不禁对它说:”活着吧,石刁柏啊,尽你的力!‘“这犬麦、夏水仙、石刁柏,给予我们道德上的一大教训。它们有着抵抗破灭的生活力,这是因为根生得深,贮有潜在力的缘故。我们要战胜人生的不幸,也非把知识的根、感情的根伸长在深处不可。能够这样,即使遇到了暴风雨似的大不幸,我们仍然能发挥新的力量,重新苏生繁荣。根浅了就不行。用了浅薄的思想、浮面的感情去对付人生,一旦不幸袭来,就难免一既不振了。
“根深的植物不像根浅的植物能在一时吸收许多水分,但它能逐渐地些许些许地把水分吸收了,潜藏在地底深处,故虽受烈日,也能出其潜力抵抗,决不至于枯死。
“啊,安利柯,这关于植物的根的话,你将来年纪大了时想起来,大概也会觉得不错的吧。”
……
第三
一 远足与舅父的追怀
一日,安利柯被舅父带领了远足到莱里契去。
出发的时候,好风由海面吹来,很是舒服。渐渐前进,道路逼近断崖,一面是大海,一面是嗟峨的山岩。再前去便是有名的险道,举目崎岖地矗立着岩石,不能且走且谈了。
到了里格里亚,气候忽变,是接近冬季的缘故吧,天空灰色,海面也黝暗。
到了鲍托利海岸,舅父向安利柯说:“喂,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可是附近没有可以坐的岩石。
“这里好,就坐在这上面吧。”舅父指定的岩石布满着孔洞,可是因了波涛的冲击,却天然形成石椅子的样子。
安利柯坐在上面,却意外地舒适。
下面海波澎湃,海风吹来,掀起了浪似犹未足,更惊逼石岩呼啸而去。云随了风的旋动,偶露空隙,傅明的银色的寒冷的日光在海面上颤动着行走,其光景宛如古时披甲的武士在疾行。云一合拢,闪光即刻消失,水空仍归暗淡。在这忽而闪光忽而暗淡之间,安利柯与舅父都默然地凝视着。
安利柯细看舅父,觉得其眼中有一种光彩,似乎正在想很远很远的事情。“不知在想什么啊?”正猜想间,舅父发出了一声叹息。
“舅父,怎么了?”安利柯问。
“唔,面对这暗淡的水空,不觉想起种种事情来了。”舅父沉重地回答。
“想起了什么了?”
“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觉得有些难堪。但是回忆究是一件好事,能给我以一种甘甜而沉静的悲哀。啊,回想我的一生,并无什么疚心的事情啊!”
安利柯不觉感到舅父对他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只一味凝视着他。
舅父于是感慨无限地继续说下去:“啊,安利柯!舅父幼时恰好也是今日样的阴郁的天气,在这……就是这里,在这块岩石上坐过。计算起来已是五十二年前的事了。
“想起那时的事,实在难堪。那时,我啊,在数个月间连丧了父亲与母亲。因此,就以初等小学二年的程度,从桑。德连寨的小学退出,被驱赶到世界上。
“父母既亡,那做船长的父亲的从兄,叫我到海程十九日的轮船上去服务。那轮船名叫泰尔泰那,是行驶黑海运输粮食的。
“啊,现在重新记得起来:我那时还只十岁。在这里,就坐在这块岩石上,一面注视着海,一面思忖以后将在海上过这一生的事。那时坐过的这岩石,至今过了五十年,还是依然不变,也像这样地有孔穴了的哩。怪不得我要抚今思首起来了。
“啊,听啊,五十二年前,我坐在这块石上所思忖的并不是航海远行的寂寥,也并不是对于将奉父亲的从兄为主人的新生涯的不安,我兀坐在这块石上,对了这美的海景所沉思的,是因为那日早晨曾去访问了村中的牧师唐。爱培里斯德的缘故。
“唐。爱培里斯德说在我离开故乡以前将赠东西给我,叫我到他家里去。我就去了,不知道他将赠给我什么,一味猜测期待。牧师见了我欢喜地说:”呀,来得很好!请在这沙发上坐!‘“他立刻搬出茶来,还有两种糖果。我一切都不在意,只一味期待着他的赠物。牧师的红面孔像红莱菔似的,唇边浮着多情的亲切的微笑,却不知道究竟将赠我些什么。我还以为他只是戏言,并没有什么要给我的。
“哪里知道他竟给了我意外的赠物。牧师对我这样说:”我是穷人,不能送你时计,也不能送你满贮着金钱的财囊。但我却真心情愿想送东西给你,因为我和你的父亲母亲是久交的好友!我不能赠你值钱的物品,只把比金钱时计还有价值的教训来赠你。你如果依了这教训去做,将来你回到故乡时,假使我还在,你定会感谢我的。‘“啊,安利柯,牧师对我说怎样的话呢?牧师继续说:”’你的父亲如在世,他将牺牲了一切叫你求学吧。他近来曾希望把你培养成法律家、牧师或官吏呢。不料你才十一岁,就成了贫穷的孤儿,从此要接受船长巴尔托洛的照拂,作为船员,流了额上的汗去换面包吃了。
“‘话虽如此,也万不要灰心,充了船员,也有做船长的希望,只要有志气,就可以成为任何有名人物;所以无论什么职业都不是可耻的。能每日每日地熟诸事务,逐渐前进,就尽够了。用自己的力去学习,这是最贵重的教育。如何?我给你的赠物就只是这个哩!——啊,最伟大的学问就在尽自己可能的去做啊!
“‘你从明日起,每朝起来,请先自誓一日中须行三件好事,晚上睡时请自省今日预定要做的三件好事曾否实行。这样行去,你的一生就会没有一日浪费。只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