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辨别才能和天赋,得旷日持久,尤其对那些踌躇满志的青年男女来说。在经历诸多磨难之后,艾美才领悟了这种区别。由于错把热情当灵感,她以年轻人特有的张狂尝试过各种艺术。“泥饼”作业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又全身心地扑在钢笔画上,体现出她的品位和才情,那些优美的作品不仅赏心悦目,还给她带来了收益。不过,钢笔画太费眼神,她又大胆地尝试起烙画来。她进击烙画的那些日子,全家人一直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生怕火灾突临。整座房子夜以继日地弥漫着烤焦炭的气味,烟雾时不时地从阁楼和工作间里冒出来,让人提心吊胆。各种型号的火钳烧得通红,横七竖八地乱搁一气,以至于汉娜上床前总要备好一桶水,并将开饭铃放在门边以防起火。画神拉菲尔的头像很醒目地烙制在擀面板反面,酒神巴克斯的头像则被烙在啤酒桶顶上。装糖的桶盖上,点缀上了一个唱歌的小天使,接着,她全副心思烙制罗密欧与朱丽叶,烟火又持续了一阵子。
手指烫伤了,“火”就顺理成章地转换成“油”,艾美以丝毫不减的热情迷上了油画。一位画家朋友送来废旧的调色板、画笔和颜料,她操起它们就涂抹起来。画出的田园风光和海洋景致真是陆地未见,海上难寻。画出的畸形牛足以在农产品汇展上得奖;画出的船只颠簸得险象环生,哪怕是航海经验丰富的人也会晕船,其实,她全然不顾通常的船体结构和缆索规则,内行的观者一眼看去,就会笑得前仰后合,哪会去登船受罪呢。黑黝黝的男孩肖像、黑眼睛的圣母画像,在画室的一角盯着你,这暗示着牟利罗46的杰作;而油褐色的阴影表示脸部,配上错位的猩红条纹,就算是伦勃朗47了。丰腴的女子和水肿的婴孩是鲁本斯48风格,而透纳49的意境出现在由蓝色的滚雷、橙色的闪电、褐色的雨水、紫色的云层构成的暴风雨中,中间泼着一团番茄色,可能是太阳或者是浮标,也可能是水手的衬衫或者是国王的御袍,一任观者自由想象。
接着,艾美拿起了木炭肖像画,于是全家的画像挂成一排,看上去粗野得很,黑乎乎的,仿佛刚刚从煤箱里起出来。她激流勇退,搞起了油画棒素描,这些要好些,画得挺像,众人一致称赞艾美的头发、乔的鼻子、美格的嘴巴、劳里的眼睛画得“极妙”。然后,艾美又重操旧业,摆弄起陶土和石膏来,她把自己的熟人都塑成可怕的雕像,幽灵似的栖息在屋子的角角落落,要是从橱柜架上掉下来,还会砸中什么人的脑袋。她把小孩子引诱来当模特儿,孩子们则把她的神秘行为描述得牛头不对马嘴,人们便把艾美小姐当成食人小妖来看。不久,她在这个行当上的努力,因一次不幸事故突然中断了,她的热情也由此熄灭。有一阵子,她找不到好模特儿,于是用自己漂亮的脚铸模。一天,全家人被一阵千奇百怪的碰撞声和尖叫声惊起,忙不迭地冲过去救驾,发现这个小狂热者在工作间里狂跳,一只脚被紧紧地卡在装满石膏的盆里,因为石膏的硬结异常神速。费了好大的劲,冒着不小的风险,她的脚终于被挖了出来。由于乔在挖脚的时候禁不住笑出来,而把刀插得太深,划破了可怜的脚,至少给一种艺术探索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打这以后,艾美就偃旗息鼓了。可是,不久她又醉心于写生了,于是整天出没在河边、田野和树林,搞风景素描,渴望有名胜古迹可以描摹。她老是感冒,因为总是坐在潮湿的草地上绘制“心爱的小品”,其中包括一块石头、一段树桩、一朵蘑菇和一枝折断的毛蕊花梗,或者画“天上的浮云”,成品看上去活像各种羽绒床褥的精品展示。她顶着盛夏时节的烈日,在河上漂流,不惜晒黑脸蛋,为的是研究光与影;她时而侧目察看,时而眯眼打量,不惜鼻梁起皱,为的是找到“视点”。
米开朗基罗确信,“天赋就是持之以恒”,果真如此的话,艾美可谓有一点这种超凡的品质,因为不论有多少障碍、失败和挫折,她总是孜孜以求,并且坚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创作出堪称“上品”的东西来。
艾美学习着、创作着,同时对其他东西也兴趣甚浓,她决心即便成不了艺术家,也要做一个多才多艺、有魅力的女子。在这一方面她比较成功,因为她属于那类天生丽质的女孩,能轻而易举地讨人喜欢,在哪儿都能交上朋友,生活轻松洒脱,以至于那些不太走运的人不得不相信,她是在福星高照下出生的。人见人爱、鉴貌辨色是她的天赋之一。她有本能的讨好意识,非常识时务,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时间、场合做什么事,而且她很能做到泰然自若,所以姐姐们曾经这样说:“如果艾美上法庭,即使事先没有做任何准备,她也会应付裕如。”
渴望进入“上流社会”是艾美的一个癖好,尽管她并不清楚到底什么是“上流”。在她看来,金钱、地位、时髦的才艺、优雅的举止是最令人羡慕的东西,所以,她喜欢与拥有这一切的人交往,不过却经常错误地认假当真,追慕那些不值得追慕的人。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贵妇人,念念不忘培养自己的贵族品位和贵族感觉,以便机会一到,就可以随时扮演这个角色,只是目前家中贫困,使她无缘高贵。
朋友们称她为“我的贵妇”,她自己也非常渴望能名至实归,并已在内心深处把自己看作是贵妇。但她还不明白,金钱买不到天然的文雅,地位不总是赠予高贵的气质,良好的教养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外部条件的缺陷倒在其次。
“妈,请帮个忙。”一天,艾美从外面回来,一脸的严肃。
“什么事,小姑娘?”母亲问道。在母亲的眼里,这位仪态高贵的小姐仍然还是个“小宝宝”。
“下个星期,我们绘画班要放暑假了,放假前我想邀请姑娘们来我家郊游一天。她们很想看看这里的河,素描一下河上的破桥,临摹一些我的画册里她们所欣赏的东西。她们在各方面对我都很好,我很感激。她们都是富家子弟,而我是个穷人的孩子,但她们从来没有另眼相看。”
“为什么要另眼相看呢?”马奇太太问道,脸上呈现出一种女儿们称之为“玛丽亚·特蕾西亚50神态”的表情。
“你我都清楚,几乎所有的人都慕富嫌穷。所以当你的雏鸡遭到大鸟啄击时,无须像一只溺爱的母鸡那样羽毛直竖。要知道,丑小鸭会变成小天鹅的。”艾美笑眯眯地说着,她性格开朗,满怀希望。
马奇太太笑了,她放下母亲的架子问道:“那么,我的小天鹅,你打算怎么做?”
“下星期,我想请姑娘们吃顿午餐,弄辆车带她们到想看的地方转转,也许还要划划船,为她们举行一个小小的艺术聚会。”
“这个计划还行。午饭吃些什么呢?我想,有蛋糕、三明治、水果和咖啡差不多了吧?”
“哎哟,不够的!我们要有门腔和鸡肉冷盘,还要有法国巧克力和冰淇淋。姑娘们一贯吃这些东西,我希望我的午餐体面而高雅,尽管我还得为生计奔忙。”
“会来多少姑娘呢?”母亲问她,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全班有十二到十四人,但我想不会全部来的吧。”
“天哪,孩子,你还得包辆公共马车,才能带着她们出去转。”
“哎呀,妈妈,你怎么会这样想?来的人可能不会超过六到八个,这样的话,我只要租一辆沙滩马车,再从劳伦斯先生那里借了巧蹦车(汉娜把敞篷大马车发音成这样)就行了。”
“操办这一切很费钱的,艾美。”
“不会很多,我已算过费用,我自己来支付。”
“乖乖,你想过没有?这些姑娘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我们就是尽再大的努力,她们也不会有新鲜感。也许粗茶淡饭反而能讨她们欢心,至少可以换个口味,而这样对我们来说会好得多,不需要的东西就不用去买去借,不用去尝试那种与境况不符的做派。”
“如果不能如我所愿,那宁可不办。我肯定能把它办得很好,如果你和姐姐们再帮上一把,那更是锦上添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自己花钱还不能办。”艾美说道,她的决心由于因遇到了反对而变得执着。
马奇太太明白,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可能的话,她总是放手让孩子们自己去吸取教训;不过,要是她们不像拒吃泻盐、通便剂一样忌讳逆耳忠言的话,她倒很乐意使教训变得轻一些。
“那好,艾美,如果你决心已定,又觉得不会太费钱,不会浪费时间和耐心,那你就去办吧,我不会再说什么。你去跟姐姐们商量商量吧,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谢谢妈妈,你总是这么好。”艾美转身找姐姐们公布自己的计划去了。
美格立刻同意了,她答应相助,并乐意奉献自己所有的任何东西,无论是新房小屋,还是最高档的盐匙。但是,乔反对这个计划,起先根本不想介入。
“究竟为什么,你要花费自己的钱,烦扰自己的家人,把全家整个鸡犬不宁,去讨好一帮压根儿就不关心你的人?我原以为你很高傲很有见识,不会去巴结那些俗女人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仅仅穿法国靴,坐轿式马车而已!”乔发话了,她正在写小说,情节正到了悲剧的高潮,所以情绪不太好,没心思搞社交活动。
“我没有巴结谁,跟你一样讨厌被人施舍!”艾美愤愤地回答。她俩碰到类似的问题,还是要争吵几句。“那些姑娘关心我的,我也关心她们。尽管你把那些东西说成是时髦的废话,但她们很有善意,有见识,有才能。你不愿讨人喜欢,不愿进入上流社会,不愿培养自己的风度和品位,可我愿意,我可要充分利用每一次机会。你就管自己衣衫褴褛、挺胸凸肚地招摇过市吧,并号称这是自立,悉听尊便。我可不想这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