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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2页)

双层巴士的顶层,是最适宜欣赏暮冬景色的,两边的行道树从车窗间掠过,已依稀可见枝梢深红的叶鞘和其间的嫩芽。

“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春天了!然后慢慢进入夏季,伦敦最美的时候,至于南牛球,枫叶就红了,跟着高山上会飘雪,以前说什么春去春回,其实哪个季节都不曾真正去过,当然也可以这么说,在北半球春回了,南半球春却远了。”

居然一下子飘起细雨,白白地,有些像七星山间那种带着雾的冷雨,老人直挺挺地走,肩头开始变成深黑的颜色,后面望去,像是敛翅的兀鹰,那快速而宽长的步子,竟使我有些急促地追赶。

会社的建筑散发出一种霉湿与古老书籍混合的气味,中间的天井,靠上面半透明的玻璃顶,洒下些光亮,四廊小桌前坐着已经半僵硬的许多人影,也有些似有似无的低语,夹在翻书页的声音中。廊后较大的厅内,古老的地毯,仍在炉火的跳动下:显出厚重的深红色,从巨大的沙发椅背后,可以看到的是一个个白发的头颅。

老人已经是30多年的会员,高大的身躯和浓重伦敦腔的英语,竟使人很难分辨他是中国人。大概不用张开眼,他已经可以算出地板木条的数目般地,转过廊角,进入大厅,把脚步停在一组沙发前。

“这是查理。不是理查,可不是有些像吗?”

对面欠身缓缓站起的老人不断地点头。

“安妮好吗?”

那老人又点头。

“理查的岳父,是个爵士!”回程车上,可以看见路面映着伦敦高楼的灯人。

晚餐已经在桌,是附近中餐馆老板迭来的,餐馆原本属于老人,突然让给了他以前的司机经营。

女主人愉快地寒暄,问些会社里的事。

“安妮要结婚了!”老人冷冷地说。

“嗅,是吗?那是我们该为她祝福的!”

饭后老人早早就寝了,女主人在起居室一角看几乎哑巴的电视,广告时站起身打几个转,又坐架椅子继续看。我则坐在客厅间番着杂志。

“来!我带你看样东西!”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匆匆地向门厅入口处走去,停在一个古老的柜子前,蹲身打开最下层的柜门,里面放了许多老旧的桌中,但她却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脸孔几乎贴到地板上、探手到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相框。

“这是理查,在安地斯山顶拍的,他喜欢爬山,英国的山爬遍了,又去南美爬!”

相框中的年轻人,高高坐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后面可以看见渺小的千林万木。

“是不是跟你有些像?”女主人小心地收回去,再以原先的姿势塞回柜子里:“我们的独子,剑桥大学毕业,这是三年前拍的。”

电视声没了,女主人想必也休息去了。却见老人宽大的黑影从里面转出来,又走向门厅。很清楚地看见,那头灰发在黑暗中贴到地板上。

“睡不着觉,找出一样东西给你看!老人把相框递到我手中:“这就是理查,我太太怕我看到,藏在柜子里头,她自己却忘了,所以不要告诉她,我给你看了照片。”说完赶紧又收回去,匆匆走向柜子,小心翼翼地循着女主人一样的路线,吃力地俯在地上,把照片塞回柜子的最深处,再轻手轻脚地把柜门关好,忍着喘息站起身:

“理查登山失事那年照的!”

种下情缘

年龄愈长,剩下的时日愈短,愈懂得珍惜生命,不仅珍视自己的生命,唯恐一日虚掷,而且珍视世间所有的生命,觉得无非上天美意的神奇之作。

见到婴儿,是更加怜爱了,仿佛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隐隐约约是门外无限的美景,和一条宽广的道路,自己已是路上的过客,门内却正有未启程的旅人。

以前进入森林,总是拣起一根断枝,呼啸着奔跑,遇到多刺的野玫瑰和含毒的藤草,便一把挥去,颇有王者出巡,四方回避的架势。而今则全然相反了,徐步林间,看周遭的小草花,无不神妙,生恐深重的脚步,会惊扰了下面的小精灵。若有那拦路的斜枝横蔓,总是变身绕道而过,甚至连毒草,也觉得它未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而分泌出毒液,本是人不涉我,我不伤人,然则,人类又何必妄自尊大他说什么“芳兰当户,不得不锄”呢?

感物情深之后,便是切水果时,碰到了中的种子,居然也有几分怜惜起来。有一口吃日本20世纪梨,或是因为经过了太平洋的长远旅途,其中的种子已经伸出一公分的小白芽,何尝不是上天的美意,便将它种进花盆,几个月下来,居然成为一棵小小的梨苗。

于是愈发对种子产生了兴趣,在紫藤长长的豆荚里,收集了扁豆般的种子;蔷蔽花开后,留下小石榴般的果实;君子兰粗大的柱上,孕育了一批青子;芍药花残后,留下带绒毛的子房;美人蕉的桔梗上,采得像是黑铁制的小圆珠:尤其妙的是其貌不惊人的凤仙花,青色的荚,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突然崩裂,弹射出许多小种子。

还有在秋阳下采集向日葵子,也是极美妙的事,大得像人脸的花盘,虽早已调去那火焰般的花瓣,变成深褐的干壳,却深藏了成千的葵花子,一颗颗黑色的小尖尖,像是从巢里向外偷窥的幼蜂,用力一搓,就如骤雨般纷纷坠落。

每次采得大袋归来,我总是得意他说:

“看!”这是向日葵得自太阳的消息,用一整个夏天去仰望阳光,只为垂首时深藏的财富。”

家里葵花子最大的消费者是鹦鹉,但是尽管看来每碗部吃得一干二净,我仍然把剩下的壳子集中于大塑胶袋里,周未倒在院子的角落,也便有那早已知情的各种小鸟和松鼠,立刻在残屑中搜寻,而且看来都是满载而归。妙的是,即便如此,到了初春,还是会有许多棵向日葵,像是劫后的英雄,从野战场的烽烫中昂然站起,带给我次一年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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