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不置可否,只说:“如果大神需要少女献祭,今天就会有预兆。”老巫师这话说过不久,就传来了飞鹭的死讯。她的死立即被巫师们演绎成一场自觉的牺牲,比她的父亲所追求的光荣听起来更加荣耀。炼于是用这个女孩儿那冰一样的尸体举行了一场颇为庄严的献祭仪式,他们在武罗家族的石碑边上为女孩儿竖起一座碑,然后巫师们登上盘膝峰顶,用杉木和石头架起一个祭坛,上面铺满了紫蒿草,飞鹭的尸体被放在祭坛上,烧了很久,在巫师们反复不停的咒语中,她化为一阵一阵的紫蒿灰,随风散尽了。
这个特殊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落天儿和野牛帮的少年们乘着一艘新造好的大船驶到落天江北岸,船上还载着一些即将远征的猎手和巫师。船靠着石崖停泊,在被江水淹没了的石像上头,这些宣称要参加远征的少年,被勒令向水下的那些祖宗宣誓。誓词中有这样几条:一个成年的蚩尤人有杀生的权利,有为了维护尊严和族规而杀死别的成年人的权利;同样,他们也得准备由于破坏了蚩尤人的规矩而被别人杀死;他们得离开父母,自立门户,生儿育女;当战争发生时,他们要带上面具和武器,除非战胜,不能返回家园……少年们得到炼特别的应允,在宣誓后他们将作为成年人编入远征军。此时,少年们的父亲和家人都在南岸等待他们反悔。他们果然反悔了,随着誓言中出现越来越多的死亡和分离的字眼儿,他们在起伏的船板上哭了起来,戈工、鹄玉、少牲和荒子兄弟每一个人都无法完成宣誓,他们还没有念到一半就都哭成了女人。也许他们的勇气和江水下面的石像一道被淹没了,或者这艘从未乘坐过的大船吓坏了他们,使他们觉得念完了这些誓言,就完成了对自己的诅咒,会立即被江水带走,永远离开山谷。落天儿从来没这么失望过,他从未想过他的伙伴们居然会在他面前这样哭,就仿佛他不存在一样,仿佛他从未认识过他们一样。他们这样哭时,船上的猎手和巫师们十分平静,他们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们向船夫挥了挥手,这艘活像一只蜥蜴似的大船就载着一船呜咽掉头回去了。
落天儿呆在船上没有下去,他目送伙伴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家人带走了,他们经过他的身边时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是面危险的镜子,能把看他一眼的人吞噬掉。巫师和猎手们也都下了船,他们神情严肃地议论着紫蒿酒给少年们造成的危害和混乱。最后下船的鼎象来到落天儿面前,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这帮家伙留在山谷是对的,因为他们需要多次品尝女人的滋味,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落天儿在那个时候感到一阵心酸,他设想假如他在宣读那份废话连篇的誓言时也哭起来的话,就不会有人接他回家,他是个没人关心的家伙。笛也不会这么做,她只会把他藏到那个布满水晶的山洞里,把他像豹子一样养着,与世隔绝。
子牙没有上那艘船,而且直到落天儿离开,他再也没有露面。这个老巫师的后人伤心欲绝,他那远征中原的雄心壮志现在被告别这个世界的念头取代了——他在那个疯癫的夜晚即将结束时,知道了灿镜儿那些游戏的全部真相,是那几个少年分别跟他说的,他们好心地希望他能成为灿镜儿最忠实的仆人。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跟他说了差不多相同的话,就像在他胸口用同一把刀子戳了一次又一次。而最致命的伤害是落天儿带给他的,那时,这老巫师的后人用眼睛穿透了火焰,使那木屋子变得透明,他看见落天儿和灿镜儿在一张摇晃个不停的吊床上已经完全疯了,就像很多天以前,他和那个不要脸的蛇妖在另一间木屋子里所干的一样。但是这个可怜的少年巫师无法说出他的痛苦,因为他对女孩儿的爱情是真挚的,他甚至无法对女孩而感到怨恨。作为巫师的后人,他习惯了把他梦想得到的东西当作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如同他家族里的先辈对天国和长生不老药的幻想。现在,他得到的结果再次印证了作为巫师的命运是可悲的,因为他们预见自己的命运后,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就这样,子牙又躺回到那个石头蜥蜴的背上,整夜地仰望星空,某一时刻,自杀的念头被广阔的冥想取代了。从此之后,他出于原始的善良和崇拜面对这个世界,逃避本身成了他的力量。
献祭(2)
灿镜儿醒来后希望每个夜晚她都能聚集起那些少年去点燃那间神奇的木屋子,她还吵吵嚷嚷地要去找落天儿定下他们的终身大事。她那梦游一般的执著首先引起了她的贴身女仆的注意,随后她的舅舅酋渊小心翼翼地搞清楚了这位公主那可怕的放荡天性——落天儿并不是她唯一的目标,只是她最喜欢的猎物罢了。酋渊意识到这是个会让他们家族名声扫地的丑闻,他决定先把这件荒唐的事情捂在自己的庄园里,然后寄希望于在炼和落天儿离开山谷后,老巫师有黄能用一个古老的巫术,解决她那高贵的外甥女的风流病。那时,她的诸多仆人——跟她有染的那些少年,将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那天晚上占有的小女巫成家,至于那个落天儿,酋渊指望他在难以预料的远征中尽快死掉。
羽烛为武罗女儿的死感到震惊,他好长时间沉默不语,直到飞鹭的葬礼之前,笛找到他,并且对他说:“是你的骄傲杀死了她。”羽烛说:“我做错了什么呢?”笛说:“是她自己的错,她瞎了眼睛,竟然爱上了一块石头。”然后,笛命令羽烛参加武罗女儿的葬礼,她说:“巫师们把她献给大神,但这不会让她的灵魂得到安宁,因为她不是为蚩尤人死的,而是为你一个人死的。”羽烛在飞鹭的葬礼上看着她那凝固成冰雪的容貌,回忆她的那些带着紫蒿酒的甜味和醉意的话,当祭坛上的火焰升起时,这个被火焰吞没的祭坛和记忆中那幢燃烧的木屋子叠印在一起,这个正在消散的女巫和另一个已经消散的、被称为蛇妖的女孩儿也叠印在一起,他这才感到自己是一个罪犯。他从献祭仪式上回来后彻夜难眠,第二天他去找落天儿,中午时,他在停在江边的一艘巨大的船上找到了他。落天儿正孤零零地坐在甲板上用一支箭矢敲打他面前的一个酒坛,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羽烛在他面前坐下,按住他敲在酒坛上的箭矢,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那个蛇妖是我烧死的。”羽烛把这话说出来,禁不住泪流满面,而落天儿也泣不成声了,他想说的话写满了他那委屈的脸上,又被他朝天上挥动的手洒在大江里。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埋着脸哭个不停,那时落天江上涌起浪遮掩他们的哭声,使他们哭得毫无顾忌。他们这样哭了半天,后来就像虚脱了一样躺在甲板上,羽烛看着湛蓝的天空,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他离开时,落天儿看上去在甲板上睡着了,他扭曲过的脸现在舒展得像个婴儿,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就这么躺倒了黄昏,人们走得差不多了,一辆巨大的车子停在江边,炼在车上招呼他。他上了车,视这个巨人如无物。炼说:“你醒了没有?”他恶狠狠地说:“我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炼宽宏大量地说:“没心肝的东西,你的烦恼都是你自找的,这鬼地方可带你不薄。”炼的车没有回城堡,而是七拐八拐进了寨子,落天儿的心脏随之跳得厉害。夜色降临时,车子停在笛的庄园门口,炼对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说:“去向你的姑姑告个别,告诉她,明天你就要远走高飞了。”落天儿感到窒息,两腿直哆嗦。炼说:“她在等你呐,她还去城堡里找过你,你的东西都在她那儿,她一定想亲手交给你。”
一个漂亮的小女巫把他领进了庄园,她看上去不过六七岁,但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她不理会闷葫芦似的落天儿听没听到,只顾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庄园里的规矩,好像她比他要对这里熟悉很多。院子里到处都是鸽子,需要一边驱赶,一边沿着扑飞起来的鸽子让开的路向前走。到了内院,又出现很多小女巫,有几个还打扮成女猎手的模样,她们全都像鸽子一样神气,走起路来飞来跳去。落天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女巫聚集在一起,不过他知道笛的身边总是有可爱的女孩儿,她们借了她的光,就像天使借了女神的光,不久就会变得像笛一样骄傲。领路的小女巫让她在笛的房前等着,她进去很久也没动静。后来笛的一个女仆从里面出来,落天儿认识她,就说:“我还要等吗?”她说:“让你等就等着。”落天儿指着对面的房子,那曾经是他的住处,说:“那我在这里等着。”那女仆说:“那儿不是你呆的地方,这儿现在没有你呆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女儿国。”落天儿一阵恼火,他推门闯进屋子,又连过三道门,在笛的房间里,他的出现毁掉了一个经年累月的巫术的结晶,引起大小女巫们的一片惊呼。
笛在巫术中织的那张毯子只差最后一针,这张洁白的、覆盖了半面墙的毯子,被落天儿看了一眼后,开始无可挽回地飞快地收缩,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笛那时惊叹一声,用双手捂着脸,然后双手轻轻地在腿上拍了一下。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女巫长袍,发呆地看着那面墙,虽然背对着他,他还是能看见她那美丽的脸上的遗憾和琥珀色眼睛里的惆怅。她朝身边的女巫和女仆们挥了挥手,姑娘们纷纷离开这间屋子,她们路过落天儿身边时,都向他投来愤怒的目光。
“你从来就不听话。”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时,笛转过身来,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上,她看上去没那么生气,倒是有一种怜悯。“你不仅总是弄坏别人的事,也弄坏了自己的事。”她说这话时,眼睛温柔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使他感到阳光一般的恩赐。
“我在外面等很久了。”他说。
献祭(3)
“是啊,这扇门从来就拦不住你。”
“我弄坏了什么呀?”
“你能明白吗?”她像面对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似的说,“女人的心血和泪水。从前山谷里的女人担心男人远行,她们织出一张毯子,远行的人带上它,它就能像鸽子一样找到回家的路——因为它是用鸽子翅膀上的羽毛织成的。”笛说到这里带着一丝苦笑,“这是一个有趣的巫术,它的第一针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大,在最后一针完成前,男人不能看见它,否则就得重新开始。很奇怪,要是飞鹭不死,现在它就在飞鹭手里完成了。”
落天儿惋惜地说:“飞鹭说起过。”
笛摇着头,她看上去接受了这张毯子的命运,好像接受了一个过于漫长的梦总算结束了,现在一朝醒来,她不过又印证了一次她那十几年的心血全都是奢想。于是她带着对自己的嘲笑说:“会飞的毯子,谁知道呢?也许它根本飞不起来。”
现在,不管怎样,这张还没有完成就消失了的毯子,意味着谁也不可能像炼那样从遥远的地方飞回山谷了。笛也许对此早有预感,或者说,她早已经死了心,那张毯子只是巫术中的幻觉,就像五百年前这里的女人用眼泪炮制的男人一样,她无法挽留的东西,最终也必是她无法召唤的。十几年来,她和女巫们象蜘蛛似的在黑夜中织来织去,只是为了编织她自己的一个梦罢了,这个梦的命运就是它无法转变成真实的命运,那最后一针线只是一个美妙的、能飞的、但也不属于她自己的传说。
有一阵子,落天儿和笛都静默不语。在门口的时候,他原本想拿上自己的东西后,跟她说一句话就走;他不想在她面前像个傻瓜似的,他还担心她又会让他没完没了地试穿什么坎肩和靴子,就像过去那样,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这会儿,他站在他刚进来时的那个角落里,正祈祷时间倒流回去,因为她如此美丽,如同皎洁的月亮,他又热切地渴望和她同床共枕了,他甚至想,如果他不离开山谷又会怎样呢?
笛指着一个包裹让他打开,不出所料,那里有他的弓和箭壶,箭壶里的箭羽都是新换的,有一把藏在鞘里的匕首,一串用狮子的牙齿串起来的护身符,一个绣着精制花纹的布囊,包着团成一团的蜘蛛状的风筝;下面是两双柔软的鹿皮靴子,两件猎手坎肩,一副能随着季节变换花纹的面具,还有一套黝黑的披甲——它是一种罕见的变色龙皮缝制的,还保留着那条变色龙的变色本领,穿上披甲的武士可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难以识别。这就是笛为远征的落天儿所作的一切;假如她缝好了那张毯子,那么她简直就会把这场远征变成了落天儿一个人的游戏。
“拿着它走吧。”她说,“天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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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天儿拎起了包裹,就像拎着一座山。他放下了它,来到笛的跟前跪下,把他那张孩子脸埋在了这个老姑娘的膝盖上。
“怎么了?”她眼睛看着窗外那座石塔上空洞洞的火炬,平静地说道,“我最烦别人哭了。”
蚩尤人出发
炼王二十五年夏天的那个早晨,一个猎手用一声号角吹散了飘浮在山谷中的晨雾。随着晨雾散去,一片潮水般的脚步声向城堡这里涌来。不久,远征军的营寨外面,江边的高地上,站满了成千上万前来送行的蚩尤人。老巫师有黄和各个寨子的族长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是留守在山谷里的其他巫师和猎手们,他们搬来了巨大的杉木鼓,敲得大山回响,江水低吟,中间还夹着他们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的对大神的赞美。他们这样为他们的儿子或者兄弟送别。女人们都站在远处的高地上,当第一批远征战士列队出来,登上木筏准备下水的时候,她们的喧哗很快变成了一片哭声。
鼎象和他的二百名猎手率先启程,他们都乘着木筏子,还有几艘小巧的轻舟,这些快乐的浪子撑离了江岸后开始唱歌,到了江心,木筏和小舟排成一列,飞快地漂下去。接着是伯因率领的队伍出发,他的队伍有很多身强力壮的铁匠、木匠和渔夫出身的战士,他们秩序井然地上了那些新造的像蜥蜴一样稳当宽厚的大船,因为他的队伍负责运送和守卫那些沉重的装备和食物。武罗的队伍紧随着伯因启程,他们是这支远征军中的最精锐的战士,足有两千人,全都是武艺高强的猎手,他们的衣甲装扮都完全一样,因此当他们成群结队地站立在巨大的木筏子上,就像漂走的是一片接一片整齐的树林。最后启程的是雄髡率领的五千人的大军,蚩尤王炼、落天儿、日奴和夜奴以及随军的巫师们都跟随这支最庞大的队伍出发,他们上了岸边最大的那艘两层舰船,而其余的战士都乘坐较大的木筏和细长的如同蜈蚣似的船。这支庞大的队伍出发时,已经接近了中午,岸上的蚩尤人越聚越多,每一排木筏下水都会引起一片呼喊和唏嘘。远征的蚩尤人则在离开岸边时举起密林般的长矛大戈向族人告别致意。所有人都显得兴奋和光荣,好像他们参加的只是一场长途的狩猎,或者以为大江的下游,那所谓的中原,不过是另一个布满恩典的山谷。
在落天江绕过盘膝峰的拐弯处,漂流而去的蚩尤人会最后看一眼这个山谷,此后,他们将在很多个夜晚思念这个他们再也无法返回的故乡。那时,他们将在同一个梦里缅怀山谷西部那宛如天体般光明巍峨的雪山;缅怀大江北岸赤色的石崖和在春天时露出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