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盘算,若说姨母有事瞒我,定然便是事关我爹娘之事。她这般煞费苦心相瞒,却是为了我好。心中感激,目光渐柔,诚挚道:“姨母长了青鸾几万岁,若真有事瞒着青鸾,那也定然是为了青鸾好。只是你我姨甥,又有何不可摊开来说的?”
她将我瞧了又瞧,终是长叹一声,道:“青儿可曾听过阿修罗王燮焚此人?”
我心道:果然猜的不错。便愈发小心翼翼道:“青儿在女床山遇难,险些丧命,倒是这位阿修罗王救了青儿一命。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阿修罗王,还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姨母细细巡梭我面上,见我毫无异状,又问道:“青儿觉得这位阿修罗王如何?”
这句话含意极是模糊。我心中狂跳,一方面极想印证鲛王所说,另一方面又怕事实与之出入太大。毕竟此事鲛王也算不得亲见,道听途说应是占了八九分。若我说阿修罗王瞧着是个好人,姨母会不会将手中茶杯砸到我头上,立时迁怒于我?若说我破口大骂阿修罗王,内心又实不情愿。自与他相处,从中得了多少暖意,教我背人说他的坏话,却又做不出来。
沉吟再三,我道:“青鸾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至于他人品如何,这却不知了。只是他救了青儿一命,倒是有些感激他罢了。”
忽略之前我们便相识久矣,之后他力邀我去修罗城,这中间说的倒全部属实。
姨母长叹一声,道:“这位阿修罗王,便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呆呆立在她面前,只觉五雷轰顶,虽然鲛王一口咬定,但总不比姨母亲口告诉我要震憾的多。她却目光悠远,只三立两语便将从前揭过:“你娘亲当年任性离家,碰到了这位阿修罗王。他甜言蜜语引诱的你娘与他成了亲。你外祖母坚决不同意,消息传来之时,正逢天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你外祖母一气之下撒手仙寰,彼时你已出生。你娘亲被害得魂飞魄散,你姨父也丧命在那场大战之中……这阿修罗王燮焚,乃是我们凤族的死敌!”
她以那般刻骨的怨毒之色说出这句话来,含着半生悲凉半生绝望,不知为何,我心中剧痛,目中竟倏尔滴下泪来。
她瞧着我面上珠泪,探出手来替我拭擦,又道:“近日他寻上丹穴山,发疯一般要寻到你。自你离开女床山,姨母也使了人四下寻找,后来得知你去了东海,但姨母使了青鸟传信,但东海龙王彼时也正四下寻找龙三太子,我只当你与这位龙太子一起失踪,也是四下里寻找,万料不到你竟在九重天上。但燮焚寻你不到,竟然下了毒手,将姨母打伤。听闻九重天上药君医术了得,姨母这才携了你姐姐来此求诊。”
说了这一长串话,她又忍不住俯身下去咳嗽,我心痛难当,只觉未来那点仅有的希望正被姨母这些话一点点扼杀。鲛王说起来之时,我虽然心神受损,但也掩不住心海里一点点往上涌起的细细的喜悦——这四海八荒原来还有一人,与我血脉相连,互为牵绊,有朝一日或可相认,互作倚仗。
我从心里羡慕丹朱有姨母可依靠,委曲伤心有怀抱可温暖,我以为自己是孤鸾,但其实父亲健在,与他相识这几千年里,如今细细回想,对我却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但姨母深恨于他,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令我们相认。
娘亲与他之间的情缘,无论孽缘良缘,到如今斯人已逝,早已无从探知真相,仅凭姨母一家之言,要我出言否定娘亲拼却性命也要争取的姻缘,我实不能苟同。
深情记挂着一个人,誓死也不愿意分开,当年娘亲的这一段情,原是有些荡气回肠啊。
留云借月
许是姨母早有交待,我再见到丹朱的时候,她倒没有难为我,还赏了我一罐丹穴山的凤雀舌,与太子殿下言笑晏晏下完了三盘棋。告辞出来之时,红莺奉命送我,到得桐疏殿宫门口,她欲言有止,我瞧着她这般为难,直言不讳道:“红莺可是有事?”
她张了张口,终是施了一礼,道:“小姐千万保重,凡事谨慎。”
我被她被般郑重模样吓着,万把年来倒是头一次被人尊称小姐,不由倒退了一步。她却早已返身,不见踪影。
月色轻洒,太子殿下在前,我心神恍惚紧跟在他身后,不辨方向,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他猛然停了下来,我不曾防备,一头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过头来,面上极是不悦,淡淡道:“听说青儿交游广阔?”
我猜想自己一头撞上他的背,定然惹怒了他。是以也不曾当作一回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太子殿下好大的火气,不过就是撞了你一回罢了。堂堂男子,连这个承受力度都没有?”
他忽然身量暴长,满面戾气,质问道:“离光可是个俊俏男儿?”
我点点头。鲛族姑娘们十居十都对这位太子殿下心向往之,他自然可算做俊俏儿郎了。面带得色方要回敬他一句,却猛然间想起来,此话正是我与姨母在殿中所说,前殿与后殿相距太远,他居然听得一清二楚,姨母法力较他高出了好几万年,竟然也不曾察觉得到他在偷听?
我平生最恨鬼祟之辈,关于阿修罗王之事乃是我急需掩盖之事,却不巧被他窃去,心中怒火腾的窜了起来,仰起了脸怒瞪着他:“太子殿下不是在内殿陪公主下棋吗?怎么有闲心关心青鸾的私事?莫非是觉得青鸾与阿修罗部扯了关系,最好从诛仙台上扔下去?”
彼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与姨母的这次见面为将来埋下了多大的祸患,而我当时又太年轻,并不懂得揣摩人心,以致酿成了一场惨剧,足以令我抱憾终身。我只知道,静谧月华之下,太子殿下的眼神瞧来有些骇人,他两步便跨至我面前,抬起了右臂,指尖分明有荧蓝光华闪耀,他大了我足足近五万年,若倾尽全力,一掌便能将我击得魂飞魄散。我虽不怕死,但也不想枉死,眼瞧着他掌力袭来,出于本来,只是闭上了眼,静等那一掌的到来。
良久,只听得头顶一声叹息,额头之上一凉,有温润柔软的触感,我忽然睁大了眸子,眼前是一管笔挺的鼻子,接着,一双带笑的眸子与我对视,他微微俯下身来,我的唇角立时感觉到了同样的柔软冰凉。
我一阵眩晕,只觉全身轰然一声,似炸开了一般,立时被心底涌上的一般莫名的慌乱惊吓,双手发力,将他推了开来。
他唇角带笑,淡淡道:“我瞧着,明日开始青儿便去雀罗殿做一名掌吏吧!”说完也不待我回答,潇洒转身翩然而去。
我瞧着他的身影发了一会愣,拿衣袖赌气的使劲擦了一回嘴唇,只感觉那冰凉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深恨他心中无情,竟然一边陪着丹朱深情款款的下棋,一边又对我作了这等非礼之事。禁不住便对他涌起一阵厌恶。偏他今日喜怒无常,着实令我颇感费解不安。等待四下阒静无声之时,这才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的所在,四周花木葱茏,山石奇峋,更有涧中清泉,在十步外形成巨潭,也不知潭深几许,耳边只听得清泉潺潺而流。池中雅荷,芳香幽淡。
我前行几步,立在池边。只觉清泉弯月,小荷独胜,真正幽静之极,反倒心中纷沓,惆怅不安,无处可诉。百无聊赖,我倚着池边山石坐下,正盯着池中一株婷婷仙荷出神,只听得哗啦啦水响,面前水波破开,从中窜出一物,只惊得我“啊”的一声,朝后连滚带爬退了两步,耳边已响起一把温润可亲的声音:“青儿,是我。”
一人踏波涉水而来,长发如藻,眉眼温柔。我定睛去瞧,不由惊喜万分,一腔忧愁顿时烟消云散。爬起来扑将上去,将他抱了个满怀,欢喜道:“离光……离光……哦,离光……”
他冰冷的身体与我轻触,虽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心中暖意骤增,口里埋怨道:“离光,你还是这么冰凉,两百年不见,也不见你暖起来。”
他在水中久泡,许是身体已冻得僵硬,口舌不利,良久方道:“青儿,这两百年……你可好?”
我心中激动之情稍稍平复,拉了他缓缓坐下,一边将他双掌渥在手中,使劲替他搓,一边随口答道:“整天拿着个扫把,这边扫扫那边扫扫,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一扫便是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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