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孔星河只剩下右手还能动了,他现在连自己推动轮椅都吃力,好在大三进入实习期,没有多少课程了,他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去任何一间学校实习,只能待在家里。
从前在家时还能帮忙做个饭,扫个地什么的,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连上个厕所都艰难。
医生建议换进口药,效果会更好,孔星河早料到了,提前请求医生不要这么和严飞说,毕竟他们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医生无奈地同意了。
但严飞显然是知道的,带孔星河离开医院前,他独自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问赵医生:“如果使用进口药,他的病情会不会发展得慢一点?”
医生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到底该听弟弟的,照顾哥哥的困境,还是听哥哥的,让弟弟能活得尽量久一点。
连一个外人都觉得太难了。
孔星河大二那年,严飞和谢丽一起开了家小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小卖部,兼收收快递,虽然外卖赚得更多,但开了小超市后,严飞有更多时间陪孔星河,他每天接送孔星河去南方师范大学上课,来回车程加起来得一个半钟头,天天跑外卖显然不行。开了小超市后时间就充裕多了,孔星河没课的时候,也可以在店里待着。
可是小店的盈利根本负担不起高昂的进口药,日本进口的依达拉奉价格好几千,这还只是一种药罢了,孔星河长期服用的利鲁唑片,国产的一盒最便宜的也要五百多,而一盒只能吃一个礼拜。哪怕谢丽主动提出把自己的积蓄都借出来,严飞也只是说:“那也不够的,我不能让你们两个都过得不好。”
学校一直在为他们捐款,但也是杯水车薪,孔星河一直是国产进口混着吃,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快入不敷出了。
严飞所有的困境,孔星河都看在眼里,严飞将一切都揽在身上,而自己只能坐在轮椅上,一点儿都帮不到他。
盛野在想,孔星河究竟是在何时做那个决定的,是突然决定的吗,还是其实已经想过很久?因为他实在像是那种,在确诊的那天,或者在电脑上查看过渐冻人最后结局的那天,就已经想好:我要体面地离开,当我的身体给我那个信号时,我不要拖拖拉拉犹豫不决,我更不要成为严飞的负担。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又怎么可能不挣扎。
每一个夜晚孔星河一定都辗转反侧,他是不是在严飞睡着后偷偷哭过?在店外晒太阳,看小朋友们嬉闹追逐时,他又在想什么?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半身不遂的样子时,他有没有觉得面目可憎?
盛野想到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做《源代码》,孔星河就像那个男主角,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面前只有一个固定的、狭窄的屏幕,他是全然被动无助的,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人打开屏幕,和他说说话,说话的人离开了,屏幕就熄灭了,他又只能在黑暗里独处,等待。
那种感觉太窒息了。
有一天傍晚,孔星河一个人坐在小店外发呆,有一颗小球滚过来,滑到了他轮椅底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过来,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开不了口。这一场戏很简单,却令盛野印象深刻,小演员天真的眼光就像真的在看一个轮椅上的怪人。他怀着一股难言的自惭形秽,努力用右手向后移开轮椅,费力地挪了很久终于露出下面那颗小球,但小男孩看着他却还是不靠近不说话,剧本里写“孔星河刚要开口”,但没有写孔星河要开口说什么,盛野却在这一刻知道了,孔星河想说的是:“小朋友你捡吧,哥哥没法帮你捡。”
但这句话让他如此自卑,他没有勇气说出口。盛野看着不动的小男孩,不动的小球,和自己不动的双腿,为那句孔星河羞于说出的话难过得不行。
然后严飞走了过来,弯腰捡起那颗球,拿给小男孩,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孩子仰头冲严飞腼腆说了声“谢谢”,就转头跑远了。
严飞走过来,说:“外面有点凉了,我推你进去吧。”
盛野点点头,然后感到谭阵的手掌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就像方才他揉那个小男孩一样。
不知为什么自己就鼻酸了,谭阵不是单纯地做剧本里描写的动作,他的手是有情绪的,他什么都知道。
拍这场戏时,严飞和谢丽都在店里忙着理货,即便在忙碌的时刻,严飞也时刻注意着他。
严飞得多累啊……
可能就是在这一天吧,当一个蓬勃成长的小生命以那样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当他的自卑也成了严飞无时无刻惦记的东西,孔星河就下定决心了吧。
剧本上说孔星河开始感到右手也开始变得吃力,盛野总是想,孔星河是真的觉得右手也开始吃力了吗,明明他已经开始吃进口药了,也许只是因为右手要肩负的活动量太大了,所以累了,麻了,孔星河要怎么确认是病情发展了,还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呢?
可后来他又想通了,孔星河只能这么想了,他是一定要这么去想的。
今天天气有些阴,窗外的自然光不太够,现场做了补光,盛野坐在书桌前,热烈的白光照在书桌上一叠雪白的信纸上。
他拿起笔,将右手手肘放上去,还没写完第一行字,眼泪就流了下来。
哥,对不起,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了。
五年了,我没有想到我能坚持五年,好多时候想死,我都想着,你让我坚持五年,那就再熬一熬,这五年是你给我的,是我运气好赚来的,是我命运以外的馈赠,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