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上前一步,缓缓扶起小徐,时光正向加速,从过去奔涌而来,程兵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和小徐相处的全部细节,小徐的脸从沧桑变得青涩,又恢复到沧桑。等小徐最终直起身,程兵身边的景象也恢复了正常,没有三大队,没有监狱,只有小徐、蔡彬和陈兰。
程兵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什么时候湿润了,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只能微微点点头。
小徐咳嗽了两声,抹了抹眼,站了个笔直的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亮晶晶地大喊了一声——
“师父!”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蔡彬也凑过来,揽住两个人的肩膀。
程兵亲昵地拍了拍小徐的脸:“你小子……一定要幸福!”
沙滩上湿了一小块,那是陈兰泣不成声,流下的泪。
有一种综艺游戏,随机性很高,摸不到结果,挺折磨人的,找一个飞镖,再找一个大地球仪,地球仪飞速转动,飞镖落上去,扎到哪儿嘉宾就要去哪儿进行生存考验。
命运就把程兵安插在了这样一个游戏当中,玩弄于股掌之间,两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飞镖扎到了西双版纳。
几声陌生的鸟叫让程兵抬头,天高地远,一排说不清是灰是白的禽类从他头顶划过,飞得很高,站在那个高度,一定能洞察西双版纳的一切。
已经是冬天了,西双版纳依然如春。两年多来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坚实,对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完全不敏感,年初,从极寒的沈阳到极热的茂名,从温带季风气候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再到已经被赤道辐射的热带,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连喷嚏都没打过。
西双版纳的禽类,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鹅,那是一种标准的候鸟,天冷了就来到西双版纳越冬,但天上这些明显不是,小巧的样子没法支持长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鸟,但它们为什么也按照一个方向飞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呢?在西双版纳,程兵了解到,有一类人群被称为候鸟老人,他们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来到南方颐养天年,类比过来,他们就是白天鹅,而程兵就是没有规律的灰白鸟。
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兴奋于发现了新落脚点,顺着鸟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间有一片不小的浅滩,大叶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里装点得郁郁葱葱。
一轮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缓缓远去,静谧悠长。
又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场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蔡彬,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蔡彬起身,捡起一块圆润趁手的石头,俯下身甩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起几次才落下,激起了阵阵水花,鸟群再次飞起。
说点什么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说。纠结当中,程兵只能继续跟蔡彬探讨案情:“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网上买货,催生出一个新职业,快递员。说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几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边,说话似乎要消耗他很大体力,字和字之间的空隙很长,“这几年咱们运气,好像一般。”
蔡彬递给程兵一张纸,抬头是《影像学报告检查单》。
程兵没细看报告的内容,从蔡彬惨笑的脸上他就读出了一切。
这一刻,那病症隔着空气传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河滩平坦,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前庭系统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两下,强撑着站住。他的身体里郁结着什么完全无法消散的秽物,他俯身,他弯腰,他蹦跳,却怎么都无法将那秽物剥离。最后,他痛苦地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想要把那秽物抠出来,但依然没效果,他蹲在地上干呕,涕泗横流。
程兵的干呕完全无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扫了一眼,程兵就记住了那张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两拳,让思维避过最后一行的诊断,集中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他注意到,抬头之上,是广东茂名一家三甲医院的标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经查出来了绝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这次来到河边,就是为了做告别,可这告别未免太惨烈了一些。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陆续离开,虽然之后没见过面,也几乎没有过交流,但程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人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身边人都是永生的,可这意识遇到了蔡彬这个坎,再也迈不过去。
“还好,没到晚期。做个胃切除就没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屈指可数。
程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见面次数。
“你赶快回去治病,别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身体终于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后悔了,巨大的纠结将他吞没,理性告诉他,必须让蔡彬回到台平,回归那个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永远是依靠和港湾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着他:在长沙的时候,蔡彬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异样,胃癌的病程进展很快,两三个月就能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这一别,很可能是永别。
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