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午,玉堂前浓阴重重,背后秋蝉聒噪。
天籁堂三间打通,前后敞阔,牌匾上是郦信亲书的“未闻天籁”四个字,也是这间正堂名字的由来。
旁书:“有声之声闻人”“无声之声闻己”,笔墨点曳之功,与云岫阁帐上手书同出一脉,行笔老辣,技巧更胜一筹。
堂前有一座叫做“千年冰”的檀木水晶座屏,色白如雪,清明莹亮,可鉴人影。
因那座屏风正对着她太晃眼,温狸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帖上的字,只辨清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雪白蚕茧纸,其上墨纹如乌云过青天。
姚夫人以为她不识字,字字为她解释,指着那上头明晃晃的“伎乐天”三个字,道:“吴大司马请女郎去他府上作客。”
温狸诧异发问:“只我一人么?”
姚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温狸想起那日暗沉沉宴会上蛇信一样的篝火和吴坚火光里诡谲莫辨的脸,身后蓦然发寒:“夫人,我……可否不去?”
姚夫人从茶汤里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怎么了?你是不是担心不安全?我会叫人护送你前去,一定接到你再回来。你是昙奴的座上宾,我不会让你有半分闪失的。”
温狸一时寻不出理由拒绝。好生生坐在这,又不能托疾。她启口又闭,欲言复止。
姚夫人看出她的为难:“不然,我同你去回禀老主公。叫他出面,将此事拒了……”沉吟片刻,却又自顾自语:“只是如此一来,显得像司徒公和大司马,两位都是江东德高望重的……为你争抢起来,传出去不好看。以我对老主公的了解,他多半不会出面的。”
“女郎,怎么办好?”
最后一句,问到她的面上。
温狸一颗心缓缓沉下去,知道别无可选了。
或者在宴会上选择拾起那个头颅的一刻起,她便隐隐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匆忙垂下眼睫,拾起帖子,道:“劳烦夫人替我准备车马,我回去更衣。”
姚夫人如释重负,急忙派人去给吴府人回话,对她又多了几分亲热,拿出自己一套珍藏的古制甘黄玉六珈首饰、新做的烟色两裆蜀锦衫、紫罗裙赠她,叮嘱她一定要穿上锦衣赴邀。
“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穿贵重些,也免得那老头子轻慢你。”
温狸答应离去了,她还叫住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妥,拉着她手说:“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派人一路护送你,你不会有事的。”
温狸点了点头。
她回到云岫阁时是未时,梅阴刚落阶下。
她挽起袖子搬出梅花炉烧了一釜水,下入晒好的陈麦,取来脱去黄皮的杏仁,混杂着一半的曼陀罗子捶打研磨,加水和成泛黄的浆水,套上白绢拧出汁。剩下的一半,放入贴身的怀中。她做得急,手一直在发抖,几度脱力,拿不稳绢袋。
宋微知要过来帮忙,被她疾言斥走了
。她从未见过温狸这个模样,红着眼睛,眼里都是冷光,与她平日温柔的性子大相径庭,一眼盯来竟叫她腿弯微微发颤。
“温……温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煮粥也不急在一时呀,公子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呢。”
温狸把杏仁浆放在火上熬煮,看着一粒一粒微小的气泡逐渐涨大,碎在浆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曾经很喜欢这种沸腾声,因它意味着温暖和饱食,但当在熬煮一锅毒浆时,轻轻炸开的滚沸声也显得刺耳。
火光将她两边脸颊映成红彤彤的霞色。
她脸向着沸釜,对宋微知一字一字说:“微知,我走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打发了两个扫地的娘子,这里一个人都不要留。你同我去见姚夫人,我会托她把你安置到好去处。”
宋微知惊了:“你在说什么?温娘……温狸?”
“你们公子允诺过,我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宋微知不料她竟这般无情,全无征兆、说走就走,她奋力忍着眼眶翻涌而上的泪水:“温娘,咱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真的当你作朋友……”
但温狸只看着火,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只能看着她全无表情的侧脸,陡然觉察,在随和温柔表象下,她是多冷淡决绝的一个人。
她藏得最深的剖白已说出来,未听到一字回应,余下的话便凝结在了嘴边,成了冷笑。
“怪道人说呢,说你们……最是无情无义,我只当我错认得你!”
她狠狠揩去眼角的泪水,提足在地上猛跺了一下,转身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