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起来罢。”他扶我,又将琵琶拾起,“在你还是青奴的时候,这一件东西我就不拿给你看了。”
我恍惚。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他忽又问。
我默默想了一阵,摇头。
“你们女孩儿的节日。”他微笑,“天上鹊桥,人间七夕。”
我转目投向屏风之外,黄昏已近尾声。
他走出去,立在廊下。我也随着他,隔三两步立定。
四围暮烟与水气沉在一处,夕辉敛尽,极目处的远山只余一道淡墨般的迹子。很快,夜色如同涨潮的江水,无声无息泼染了东面大片天空,只有西山落日处还剩得一痕极淡的薄黄。渐渐,那一抹灯火般的颜色也在天边褪尽。这一夜却并不黑,蓊郁桐荫里款款半弯清月,并着漫天洒落的星子。黄昏时候歇下的虫声又唧唧响了,窗下,墙根,池畔,还有远处不可及的旷野,都被这虫唱浸润。虽不是满月,却已觉得十分满足。须知高流岸圻,珠盈蚌剖,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原来世上还有这半分残缺的圆满。
须臾,忽而看见明明灭灭的微光,在黯蓝夜气中,一粒一粒,倏忽近前,倏忽又飘远。
“是流萤。”他说。
“嗯。”
二人俱是极轻的声音,倒似怕惊散了这淡玉色的清美光点。府中前后都很安静,庭院里开了几树紫薇,红白紫三色,衬着月色浓淡相宜。
有一只萤虫振羽而来,绕他肩头来来去去,也不停下。我轻轻抬了手中一柄白绢团扇,缓缓扑那萤。萤虫于是落在绢扇当中,尾光闪烁,不忍惊动。他徐徐拈起,将之盛在掌中,萤虫也不飞去。他将手掌移近向我,两人就静静守着那一点清光,只觉无限幽美,一任夜色弥深,弯月隐没于云翳。
泽陂(1)
天宝九载的暮秋,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私见赵龄时,我告诉他,凤迦异已识得我的来处,但并未作任何处置。是时赵龄倚于座榻,只将瘦癯背影对向我。我字斟句酌,却不知为何,小心隐去了凤迦异寻回琵琶、七夕之夜与我并肩观萤的细枝末节。
赵龄缓缓点头,暂先没有留在这个话题上,而是告诉了我一则来自南方的讯息。
“南诏王阁罗凤遣军包围了姚州都督府所在地,并已攻下姚州,杀死都督张虔陀,夺取姚州都督府所辖的三十二处羁縻州。”
所谓羁縻州是本朝独有的边防设置。之所以称为羁縻州,是用来形容天子与边疆四裔之关系,羁縻不绝。
我沉吟,想来南诏与朝廷关系已然紧张。却要问一句:“此事因何而起?”
“听说年初阁罗凤依例赴云南谒见都督张虔陀时,张虔陀似乎对王妃多有侮辱,并向阁罗凤索取贿赂。阁罗凤上表朝廷,却未有满意答复,故而发兵。”赵龄解释。
我似乎有一些明白:“如今尚有挽回余地?”
“该是有的。”赵龄道,“当初凤迦异来朝是以仰慕中原、学习我朝翰墨礼乐为因由。如今他已成年,到了归国的年龄。但就目下时景来看,他或许一时半刻也无法离开长安。”
“他往日近身并无女眷,忽而待你别有不同,阮白自然会千方百计查清你的来历。这并非不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他发觉后没有处置你,倒是些许意外。”赵龄转身。
“你就继续留在那里罢。”纸窗外已斜的日光薄薄涂了一层。我将一哂抿于唇间,只是一边跪地,轻摇团扇,等待风炉上煮的茶水沸腾,一边用藤纸将方才研碎的茶饼包起,以免香气流散。
已而汤水沸腾,舀水,倾茶,止沸,再沸,茶汤初成。蓦然发觉赵龄正望定我,以致我腕间忽而一颤,险些擎不住竹瓢。
“你该回去了。”他接过茶盏。
“大人。”我只是茫然,低低吟了一声,仿佛是想让他告诉我究竟该如何继续。他却再不言声。
门外引我出府的侍从催道:“姑娘走罢。”
这一日,黄昏已至,估念着凤迦异应该就要回来,便在他书房里清扫抹拭了一番,又在寝居内添了香。我已不住在下房,而是在他寝居旁侧,算是近侍。园中晚桂开得正好,只需折三两枝,以清水养在他日常喜欢的越窑青釉瓶内。持瓶返入,裙裾拖曳于石阶,沾染了草间秋露。经风一拂,只觉肌骨生凉,不觉打了个寒噤。
羹汤饭食已毕,府中纸灯也次第点亮,他却迟迟不归。并没有传话回来说郎君有应酬或是公务。
我犹疑半晌,又走出去,回廊之中空寂无人。檐头枝子上伫了一只乌鹊,并不啼声,只是静静立着,仿佛在窥视,又仿佛即将融入没有夜月的无边黑暗。心头蓦地焦躁起来,七上八下,十分忐忑。蹲身拾了块碎砾,朝着枝头一抛,乌鹊扑棱棱展翅,哑哑叫了几声,很快不见。仰头望去,屋宇檐头衬着错错落落的枯枝,看得并不真切。夜露起来了,或许即将凝成冷霜,明晨起来又是簌簌茫茫的一片,恍若开了花。然而此夜却这样长,就是等着,盼着,挨着,强抑着心中渐渐涨起的不祥预感,近于绝望地待他归来。
前院忽有启门声,我浑身陡然一颤,竟急急奔走而去。走到回廊尽头才突然煞了步子,想起在府中,侍女是不可轻易去前院的。一边思量,一边回身,步履滞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泽陂(2)
而身后忽而笼来漾漾温灯,一个声音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语噎,将扶着廊柱的手缓缓收回,放在身前,敛裾道:“奴婢……”却说不出声。这才发觉双手离了廊柱的倚靠,整个身体便垂垂欲瘫,站也站不稳了。
“今天回来得晚了些。”他道。忽而又带了三分笑意,“你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