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歲的皇帝即位以後,宮闈風波不斷。首先是兩宮太后之爭,當內閣奉旨召集廷議,議上兩宮徽號時,新任御用監掌印太監,正在極力巴結周貴妃的夏時,突然出現在內閣大堂,大聲說道:「奉諭:皇上為貴妃所出,應獨尊貴妃為皇太后。」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李賢問道:「是奉上諭,還是貴妃之諭?」
夏時一愣,遲疑了一會答說:「是貴妃之諭,亦是皇上之諭。」
顯而易見的,這是「假傳聖旨」。李賢搖搖頭說:「雖上諭不能遵。」
「李閣老,」夏時厲聲問說,「你打算抗旨?」
「夏太監,」彭時插進來問道,「今上之諭與先帝之諭,何者為重?」
「那還用說?」
「你是說,應以先帝之諭為重!那麼請你覆奏:先帝遺命:『錢皇后千秋萬歲後,與朕同葬。』內閣敬謹書之於冊。如果皇后不能遵為太后,千秋萬歲後,何得與先帝合葬?」
這一問,將夏時問倒了。「那麼,」他問,「你們說該怎麼辦呢?」
「兩宮並尊。」
周貴妃亦知這是爭不過的事,只好同意。內閣又議,兩宮太后,應有所區分,才便於稱謂,於是議上稱錢皇后為慈懿皇太后;單稱皇太后,即指母以子貴的周貴妃。
這是三月初一的事,隔了一個月,風波又起了,先帝定於五月初八下葬,陵寢定名為「裕陵」。四月初,李賢、彭時面奏,裕陵應修造三壙,居中葬先帝,東西兩生壙留待兩宮太后之用。皇帝復下廷議,而夏時後又傳諭不得營三壙,但亦沒有說只能修造兩壙。
「兩宮太后千秋萬歲以後的大事,還早得很。」李賢說道,「不如暫從緩議。」
下葬以後,籌備大婚。由於牛玉極力勸說,說動了周太后,立吳氏為皇后。皇帝心不以為然,但天性至孝,不敢違命。七月廿一日,行了合巹大禮。
剛剛過了滿月,八月廿二日那一天,又起風波,這回的風波可大了。原來阿菊干預皇帝、皇后的房幃之事,不過言詞很正大:不可貪戀燕好,致誤朝政。皇后知道了心裏很不舒服,跟牛玉談起,牛玉勸她立中宮之威。皇后年輕不識輕重,在坤寧宮升皇后寶座,傳召宮正司女官,將阿菊找了來,訓斥了一頓,下令責罰,用紫檀戒尺重責五十,阿菊的手掌腫起半寸高。
阿菊很厲害,疼得淚珠在眼眶內打轉,就是不哭出聲來。回到她所住的長寧宮,叫人取來一塊大冰,將手掌覆在上面,藉以減輕痛楚。
「萬歲爺駕到。」
一聽傳宣之聲,阿菊迅即移步床前,和衣倒下,迴面向裏。皇帝一進來,首先觸及眼簾的,便是那塊大冰。
「這是幹甚麼?」
宮女面面相覷,無人作聲。禁不住皇帝連連喝問,便有個年長些的宮女回答:「請萬歲爺自己問阿菊好了。」
從皇帝即位以後,對她改了稱呼,逕呼其名,但只是一個字:「菊!」他問,「你怎麼啦?」
阿菊不作聲,推她的身子,依舊不理。不過皇帝倒是有所發現了,拉起她的右手來看。
「怎麼腫得這樣子?是讓馬蜂螫了?」
「不錯!」阿菊倏地坐了起來,下床又用冰去鎮痛。
「在哪裏?」
「坤寧宮。」
「坤寧宮?」皇帝越看越可疑,指著年長的那個宮女說,「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是──」那宮女跪下來說,「中宮娘娘傳了阿菊去問話,回來就成了這樣子了。」
皇帝恍然大悟,大聲說一句:「傳懷恩!」
這就不是一場風波,而是震動宮闈的大風暴了!怒不可遏的皇帝,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照樣用紫檀戒尺打皇后的手心,特召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來執行責罰。
懷恩不願奉詔。原來太監多出身寒微,而懷恩卻是世家子弟,他是山東高密人,原任兵部侍郎戴綸的姪子,宣德年間戴綸獲罪抄家,懷恩方幼,被閹割為小黃門,賜了現在的名字。懷恩賦性耿直,「帝后敵體,皇后失德,充其量廢立,豈有施以體罰之理。」他說,「萬歲爺不可鬧這個傳之後世的笑話。」
皇帝打皇后的手心,確是個天大的笑話。皇帝總算忍住了,「好!」他說,「就廢立。」
「這得先奏請兩宮皇太后允許。」
「我去。」
皇帝只面奏了周太后,她也覺得皇后未免過分,但結褵剛剛滿月,遽爾廢立,似乎駭人聽聞,便說:「你倒跟李先生商量商量,看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