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顶住正妻的反对被纳作了二房姨太。进了府待遇也高,确不像妾室,俨然成了对房太太。那正妻一直无出,又遭后进门的妾室打压,在夫君处更不得宠,抑恨难平,最终竟投了湖。
长房一死,二年再添一子,二太太心思更活了,成天作着要扶正。在名分这件事儿上初代倒不甚拘泥,横竖孩子是亲生的,女人风韵尚存,在家里妾跟妻不过称呼上的差别,扶正就扶正了。
只是这位扶正的二太太万万没想到,斗过了原配,府外头还有一串拖儿带女的小三小四排队候着。庆幸这些人里有的为财,拿了钱抛下孩子自己跑了;有的作过头,索性遭弃,还被抢走了孩子;另有人红颜薄命,初代自然不好任由子嗣流落在外,当接回府中养育。
然而子女是都接回来了,可全是没娘的娃,进门岂非皆看主母眼色过活?自己作上位的人眼色从来刁恶,亲生的儿子跟外头领回来的怎可能一视同仁?当爹的也不问,只管供应吃穿,想要亲情付出纯属痴人说梦。于是府中少爷小姐要么自危要么自强,鬼胎暗藏,谁也不敢轻易拿真心待人的。
不过龙生九子,难免就要出一两个拔萃的。长子凌觉自幼温厚贤达,待弟妹们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尤其与二弟凌昭投缘,又常接济五妹凌蘅和六弟凌宣,反而与同母的三公子凌晓处处作梗。彼时府中都奉承这位与人为善的嫡长子,父母也宠爱,老三有气便只能怄在心里,到底不敢发作。
“唉,好人没好报啊!”凌鸢老气横秋地作声叹,“太爷爷十二岁上同祖爷爷跑关外,在祁连山雪原里遭遇野狼围攻。可气那些个护卫关键时候只顾自己纵马逃命,却把正经少当主丢在狼堆里。太爷爷打小习武剑术至臻是不假,可他才十二岁,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狼爪子可比拳头锋利多了,狼牙也尖,太爷爷一柄轻剑砍得卷了刃,最后只能跟狼肉搏。”
此时言来仿佛轻飘飘,无非生与死的结果判定,但当时当刻,狼嘴下求生,该当何其险恶,又何其可怖?
少年力竭滚落在地,满身的创伤满身血,刺目的殷红在皑皑白雪上涂抹出诡异的腥色图纹,却画不下一腔怒与怨,抹不尽一世的傲与争。狼王张口衔住了鲜活的肉食,少年在剧痛中泯灭神智,凭了仅剩的原始野性本能也狠狠咬向了狼王的咽喉。
“最终是太爷爷赢了!头狼的脖子几乎被他咬断,他就那样拖着一具断了头的狼尸往营地走,走回去找亲人。可是亲人见了他都骇怕,要躲他防他。他们说凌觉死了,回来的其实是那头死去的狼。”凌鸢抬起脸,眼中覆满伤感,“所有人都怕太爷爷,父亲疏离,母亲嫌弃,每个人都说他跟原先不一样了,身体里住着魔鬼。所以后来江湖人都称太爷爷是獠犽崽。野兽一样的獠牙崽!”
凌鸢的话音里有恨,更有狠,目光穿透前方,似看见了过去的悲怆。
沈嵁抬手落在她颅顶:“你很崇拜老当主!”
凌鸢撇撇嘴:“不止是崇拜!没有太爷爷就没有爷爷,没有爹。”
沈嵁略感疑惑:“那是当然的!”
“不不不,不是你理解的那样。其实,太爷爷不是爷爷的亲生父亲。”凌鸢显得很郑重,“我爷爷凌玥琦,乃先代第六子凌宣所生,与当主凌觉实为叔侄。”
“老当主未曾娶妻么?”
凌鸢摇摇头:“太爷爷有过一个心上人,是他训养的死士。狼嘴下死里逃生后太爷爷一心要筹建千人面,培养真正的死士。也是这样,他才与祖爷爷产生了莫大分歧。因为他不喜欢祖爷爷对待死士的方式,喂毒、苛罚,简直不拿人当人。他也不喜欢祖爷爷对冉家人的态度,虽然很信任,却反而有恃无恐像狗一样地驱使。太爷爷同冉家的养子好似亲兄弟一般,以致于祖爷爷害死了太爷爷的心上人,还决定要传位给三子凌晓后,冉家不再保持中立,转而坚决拥护我太爷爷。可弑父是大逆,天理难容!”
凌鸢复垂下头去,神情落寞:“原本我亲太爷爷凌宣已被送去外省别庄安稳度日,听闻长兄与父亲反目的消息,立即彻夜奔马赶回,硬是挡在殊死争斗的太爷爷与祖爷爷中间,用淬毒的匕首刺死了祖爷爷,同时被太爷爷来不及收回的大剑劈成重伤。临终前他说,太爷爷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名誉不可蒙尘。弑父这种恶名就让自己这个死不足惜的庶子来担吧!然后由太爷爷手刃,清理门户以安先人,这样太爷爷的位子就稳了安了。”
往事虽未亲历,可那些曾经说过的话流过的血在代代的流传中被深刻记忆,每一字都宛如时光重现,落在心上无比刺痛。
沈嵁料不到这样一个看似开朗活泼的小女孩儿心中原来早已埋下了是非,她会记得会想念会分辨,更懂得承担与放弃的意义。只不过这一切在沈嵁看来无疑还是太早了,即使凌鸢被尊为少当主,即使她自己迫切想了解这个复杂又简单的血性江湖。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当年老当主没有杀我了。”沈嵁尝试转移话题。也果然成功吸引了凌鸢的注意力:“对了,为什么当初太爷爷居然对你手下留情了?”
沈嵁垂睑,眼中很淡,话意很重:“大概是他问我可还有遗言,我拜托他去风铃镇无为馆给一个叫沈晴阳的小徒弟捎句口信:江湖纷争不可涉入,自己小心!他又问我晴阳是谁,我告诉他,那是我沈家的嫡子。”
话语点到即止,沈嵁并未说透。凌鸢皱起眉头细想了想,灵犀恍然:“因为你是庶子!太爷爷一直对误杀六弟心怀愧疚,不想你为舅舅一番周全,平白在荒山雪谷里丢了性命。太爷爷他……”凌鸢住了口,蓦然甜笑,过去搂住沈嵁的腰,“果然你与我凌家是有很深因连的,躲不开呀躲不开!太爷爷英明,我更崇拜他了。”
沈嵁瓮声:“看出来了。你们全家都很崇拜老当主。”
“那是!没有太爷爷就没有我爷爷……”
“和你爹,也就没有你了。”
“所以啊,凌姓子孙都要敬奉二代当主凌觉为尊!祖爷爷不算的,靠边儿靠边儿。嗳嗳,”一旦恢复了爽朗本性,凌鸢话匣子一开便起劲了,“告诉你哦!爹为了教导我们不忘本,还给我起了字的。我就叫思觉啦!苗苗字思琦,芽儿叫……”
“思风。”
想不到沈嵁竟能叫出小妹的表字,凌鸢不禁很感神奇。
“凌当主尚在世,横不能令妹的表字里带着他的名讳。”沈嵁幽幽解释道,“既然凌、冉两家纠葛这样深,上一辈里,我依稀记得冉五爷表字驭风,是不是?”
凌鸢翘起大拇哥:“厉害,这都想得到,莫无居士你牛!”
虽三不五时被凌鸢夸一夸,不过这样的小事沈嵁实在不觉得有何过人之处,一旦受赞到底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又转了话题:“你们姐妹三人皆取飞鸟入名,凌当主果真是喜爱扁羽的活物。”
凌鸢当即哧鼻:“得了吧!我爹就是懒,加上拍我娘马屁。当年我娘闯江湖,人送外号金鸽子嘛!”说着凌鸢凑近来,皱皱鼻子一脸嫌弃,“你说我爹这品位嚎,世上鸟有那么多,别人家女儿都取个鹊啊莺、燕什么的,或者干脆叫个小凤多贵气,他倒好,给我定个鸢。那也罢了,再看看苗苗和芽儿,一个是鹦鹉的鹦,一个干脆叫鸥,你说我爹是不是跟咱仨闺女有仇啊?”
沈嵁尽管听着,不予置喙。
凌鸢又说:“最气人,我问过爹,这生闺女起名都如此野趣,将来得个弟弟,怎么也得叫出个大鹏啊金雕啥的,才显得霸气嘛!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沈嵁很配合地摇摇头,等着凌鸢自己公布答案。
“我爹说,闺女长大要出嫁,譬如飞鸟离巢,儿子是守家业的,飞什么飞?落地,老实在家看门儿。那我一想,看大门不就是石狮子呗?弟弟叫狮子,虽然不好听倒也威武雄壮。哎哟,气死人的老爹!居然指着大门外那个栓马墩告诉我,什么狮子?叫墩子。风吹日晒都不怕,结实,稳重。我当时就凌乱了。”
沈嵁从凌鸢手里扒出自己一绺长发,表示说归说,心凌乱发别乱。
凌鸢扑哧笑出来:“我爹当时跟你一样,说怎么能乱呢?要正啊!凌家的孩子不能叫凌乱,要叫凌正。我问他,不是叫墩子么?他居然一拍脑门儿说对了,墩字加上去,就叫凌墩正。大爷的,我弟弟叫凌墩正,特么我还站直呢我!”
兀自捧腹闷笑,不意抬头,撞见沈嵁一双深瞳晶亮,瞧着与往日很是不同。
凌鸢张大眼,仿佛发现了秘宝,压着嗓子道:“莫无居士你笑了是不是?你这算笑吧?这个表情代表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