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沈府没有一个叫柳提的家奴,但江湖里竟也从未闻说这名字。不肯离舍的人,离舍得杳无音讯。
而属于沈嵁的别离却不仅止于此夜。
翌日风信传来,流言不能逼孙珏低头,也终将她逼往他乡。是非无端,断了女子的乡情。
萧索秋风里孤驾的马车,前无浩荡开路,后无依依相送,沈嵁立在十里坡亭望着车来,车过,他是一个人,孙珏也是一个人。
行出三丈,车轮的吱呀声倏忽停了,孙珏掀帘下车,从容走上亭台。
“想不到你来送我。”
“我也想不到,只有我来送你。”
“比起令尊,兄嫂如今更恨我些。”
“是我对你不起!”
孙珏歪着头,笑得很淡,目光审视:“看来你并不信谣言是我捏造的。”
沈嵁垂着头,犹自歉然:“无稽之谈!”
“为什么?”
“凭你是玉则!”
“我要听实话。”
沈嵁抬眸,直视女子眼中的坚决,轻轻一叹:“一,只有爹娘和络叔知晓我与迟谡有约;二,迟谡家在城郊,独门独栋,无集无市,你不会碰巧路过;三,既非我府中人也不可能碰巧偶遇,便是有人跟着我去的。全华亭最想拿捏我把柄的,无一不姓沈。可惜,爹更倾向于防着外人!”
孙珏笑起来,竟如此简单地释怀。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是在下无福!”
“无福吗?还是不愿意?”孙珏近前一步,有捉弄,也有不甘,“该说无福的恰是玉则呀!我无福入你的眼,入你的心。”
沈嵁目光回避,沉吟不语。
“那天你怎知我故意拿话呛你?”
沈嵁还半垂睑,掩了眸色:“因为你让我喊你玉则。”
“我的表字,很奇怪吗?”
“不奇怪,恰如其人!有章有度,自持自重,如玉高洁,永远有自己的主见,没有人可以逼迫你。这样的你却步出闺阁独来见我,那就应该是你主动要求的,你对我感兴趣。抱歉玉则,是我辜负你了!”
孙珏不笑了,退一步,转身望亭外,背影覆上落寞。
“我是嫡女,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自小爹娘什么都肯依我。兄弟们念书,我也要念书;哥哥理事,我也要督账。我就是不信自己会比男子差,就是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活。二十岁了,别的姑娘着急嫁人,我偏不。自己的夫婿我定管要自己挑,入不得眼的,王公亲贵我也不嫁;入得眼的,布衣小卒我定嫁。可我不爱王公不爱小卒,我就喜欢你。管你是不是庶子能不能当家,我孙珏不在乎!只要是你这个人,你是沈嵁,我相中了你,愿嫁你,富贵平凡都无所谓。就是你!”
“富贵平凡,不是贫贱。”沈嵁惨笑,“以孙家的财力,不会许你过清贫的生活。若你我成婚,我也不会想自己的妻子与我过穷日子。可我能给你的只是我,离开沈家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也许山穷水尽。那时候你纵然不嫌我庸碌无为,我又能甘心受你娘家接济么?玉则,你很骄傲,我不想看见你低头。为我低头!”
“我也不喜欢勉强得来的缘分啊!”孙珏总是遗憾的,但依然可以洒脱放手,“沈兄都装扮得那样辛苦了,我也只好自找台阶下。嗳,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要走了,告诉我一下让我死心死得彻底些,好不好?”
沈嵁抬起头来好好面对她,却什么都不说。
孙珏顽皮地眨眨眼,故意问:“你不会真是断袖吧?那你还去坊子里?”
沈嵁摇头。
孙珏便咯咯笑:“好啦好啦,打趣儿呢!那,我这样问。换个时机,换个身份,比如我不是孙府的小姐,而你也不再理着沈家这一摊子事,我们遇上,你,有没有可能接受我?”
沈嵁仍旧定定地凝望她笑颜,须臾,劝道:“世上的事,没有如果的。”
孙珏狠狠咬住下唇,点点头,无措地原地转圈,漫无目的四处去看,却终究转回来,红了眼眶。
“我后悔问你了!”孙珏深呼吸,忍了忍,蓦地跨上来一拳轻轻捶在沈嵁心口上,“我很不甘心呐,越之哥哥!我不甘心!”
沈嵁眸光暖着,笑容柔柔的,抬手抚她颅顶:“都认我是哥哥了,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因为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啊!因为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因为——”孙珏不争了,转过身去努力平复心情,回眸时眼中已无泪光,叉起腰放下宣言似的狠话:“警告你沈越之,下辈子别让我再碰见你!不然今生的有缘无分,我孙珏定然连本带利一道讨回来!”
三生约不轻易许诺,沈嵁知她话里认真,便不能敷衍她一个安抚式的保证。他只是笑,莫可奈何,宛如兄长宠惯了小妹,由她去说。
该分明的都分明,该道别的还道别。这或是孙珏生命里最悲凉的一天,可也是她迄今为止最痛快的一天。耍着赖抢得一记拥抱,孙珏将脸埋在沈嵁怀里蹭了个饱足,扭头潇潇洒洒地走向马车。
“玉则!”一再踌躇,终下定了决心,沈嵁出声唤住将要登车远行的孙珏,迫切嘱咐,“如今两家冷淡至此,我说什么孙忞哥哥也不会再听,你还要劝他,切莫与官面上的人牵扯太深。尤其,提防迟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