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却十分珍惜地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钱和几颗碎银子,无数个日夜里,她数过千遍万遍,一共不到二两银子,是她千辛万苦攒的。
自打毕家三个儿子开始上学,六儿就负责每日做饭后给弟弟们送饭。
那年六儿十四岁,村里学堂来了个跛脚的教书先生,姓许,未及弱冠考中秀才,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打残了,残废自然参加不了科举。
许为安在毕家村找了个教书的工作,他性格温和包容,第一个注意到六儿送饭时偷学,却没有赶她,有意无意纵容下,六儿时常在送饭后流连在学堂附近,听书念书。
直到有一回,六儿没忍住偷溜进学堂拿笔写字,被许为安抓了个正着。
六儿难得臊红了脸,许为安却疏朗一笑,拿出学子们不要的废纸墨笔,之后时不时指点六儿看书写字。
没练几个月,许为安已经对六儿的进步赞叹不已,“六儿,你真是被耽误了的柳大家啊!”
柳大家柳公学是有名的书法大家,笔下蛇腾跃,笔势雄健洒脱,不骄不躁,洒脱而不失秀丽,飘逸而稳如泰山。
许为安只是偶然拿了几张拓写的柳公学书法让六儿练字,六儿却颇得几分柳大家的风骨。
之后,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许为安不慎把六儿的练习夹带书中带到朋友聚会上,被一个兼卖书法摹本的书铺老板瞧见了。
老板惊叹不已,拍拍许为安肩膀,“许老弟何时习得一手柳大家的书法啊?有这笔力,何不早与我说?害我浪费时间求别人临摹,忒不地道啊!”
许为安但笑不语,之后便给六儿介绍了个摹本的活,当然,是以他的名义。毕竟若说是一没上过学的村妇临摹的,也不会有人信,更会给六儿招致不必要的闲话。
六儿感激不已,本想接私活攒钱,无奈平日里要干的活太多了,洗全家人的衣物,做饭送饭,下地插秧,辛辛苦苦几个月才在缝隙里挤出时间接了三四次临摹的活。
每次写得手酸,才攒下不到二两银子。
六儿攥紧手中的银子,想到那二十两的卖身契,若去了江宁府,这边临摹的活计势必断了,何年何月才能攒下二十两赎身?
若幸运进了王府服侍,每月月钱稳定,加上年节赏赐,总有一天能攒够钱赎身。若不幸没被选上,还不知道葛娘子会把她发卖到哪里去。
六儿正思量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规律的节奏中难掩焦急。
六儿连忙熟练地收拾荷包,把屋子恢复原样,她在屋内应了声:“谁呀?”
门外传来低低的男声,“六儿,是我。”
是许为安。六儿莫名鼻酸。
许为安是个翩翩君子,一向讲究礼度。六儿娘决不许他来,这回肯定是偷偷摸到六儿家里。
六儿作势取了门闩要开门,门外的许为安听见动静,忙制止:“别开门,六儿,我们隔着门说话。”
六儿破涕为笑,“你真是个老古板,都摸到我家里来了还要隔着门说话。”
许为安被取笑,手足无措,他呐呐半晌,记起正事来:“六儿,我听说你被你娘卖给王府做妾了?”
“是啊,卖身契都签了,明日一早就走。”六儿叹道,背靠着门滑下。
“六儿……”许为安有些哽咽,“多少钱?我替你赎身。”
许为安就是个教书的,工钱还常常拿出来救济孤老,兜里只怕比六儿干净不了多少,更别提二十两银子的巨款了。
六儿摇摇头,“许大哥,谢谢你,不过,你别替我操心了。听说王府金玉铺地,我做几年总能凑到卖身契的银子的。你……你别等我了,娶个清白姑娘过日子吧。”
“你这是什么话?”许为安又心疼她又忍不住生气,结结巴巴表白:“六儿,我心悦你。不管几年,就算你在王府做了妾生了孩子,就算你成了个老婆婆,我也会等你的。”
“傻子……”六儿无声说道,她知道,许为安看着温和好欺负,骨子里特别固执死板,认定了的事打死也不会变。
她也知道许为安喜欢她,但她专注攒钱没有戳破。六儿午夜梦回曾幻想过,有一天攒够了银钱嫁给这个书呆子,两人清贫却简单快乐过一生也是极好。
没想到世事多变,她才攒了一点点钱,连离开清河县的路费都不够,就被一纸卖身契推向另一个深渊。
“你知道,我是个残废。其实那一棍子,不仅打残了我的腿,也叫我再无法生育。”许为安语气平淡地吐露自己最不为人知的私密。
六儿惊讶,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我之前不敢对你表露心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卑。你成了王府的妾,倒是好事,以后可以生育自己的孩子,老来有所依靠。你若愿意在王府生活,我会默默祝愿你过得好,你若过得不开心,我会一直在毕家村等你。我是个……残废,哪里舍得祸害什么清白女子呢?”
听完许为安的这番话,六儿眼圈悄悄红了,她何其有幸,遇上许为安,既是良师益友,教她读书写字,又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真正的豁达君子。
“许大哥,我从不愿意做妾,等着心血来潮的临幸,等到年老色衰时老死深宅,就算是皇帝的妾我也不愿做。我只想和知心人一生一双人,自由简单足矣。”
六儿缓缓说道,语气轻柔却坚定,“不管怎样,我都会赎回自己的卖身契,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