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做这种手脚是不会被戳穿的:小菲从陈益群神气活现的模样断定,他的作品经幽灵权威老欧的推荐,被某刊物采用了。她在《于无声处》中又摊上主角,也证明了他“以物易物”的公平买卖人的良知。或许他还会有求于小菲,以及老欧,所以他的钓鱼线还在往长放,往远放。
一切都会毫无痕迹地过去,只要老欧不看见那一期杂志。他对劣质作品记忆力好得惊人,远好过对好作品的记忆力。小菲将近一年前给他口诵的剧本,以它的拙劣给老欧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杂志主编把杂志寄给他时,里面夹了个纸条,说谢谢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记不得自己给了什么样的支持,于是他翻开了杂志。那个剧本的名字当时就给他留下了丑陋印象。读了前五行,他明白原来是同一劣作。
他马上给杂志社打电话。
“不是老欧你推荐的吗?”
“他妈的我瞎眼了?”
“这里有你的推荐信,要不要我送过来给你看?”
他一眼看出签名是拙劣模仿。主编断定是这个作者捣的鬼。老欧火的不是作者,他火在整个杂志社仅仅拿一封推荐信作标准,难道看不出这篇作品有多糟吗?主编马上说他没细读,不过编辑都说还过得去。
老欧觉得如果是那样,他就无话可说了。巨大的悲哀使他无心追究到底谁仿冒他写了推荐信。主编的愤怒全集中在作者以如此大胆如此无耻的手段自我推荐作品这桩事上,因此他问到杂志社便找来陈益群。
陈益群说这是冤案,他堂堂话剧团的领导人怎会搞出这种勾当?肯定是老欧年迈事杂,记不清了。这封推荐信是老欧的夫人田苏菲亲手交给他的。
主编在这个省城的文艺界混了几十年,对小菲和陈益群那段风流插曲也有耳闻,立刻判断出事情的真相:田苏菲为帮旧日情人一把,在老欧和陈益群之间两头瞒,才造成如此尴尬局面。他觉得再跟老欧追究下去,便不够正人君子了。既然杂志社同事一致看不出作品的糟糕,发这一篇和发其他的,都是一样填充版面。
但他指出的假冒签名却让陈益群十分羞恼。小菲听完他愤怒谴责之后说:“好歹不是发表了吗?”她心想,我多少份清蒸丸子吃下肚、消化了,你还能把它们抠出去?
“没想到你这么诡计多端,为了演几个主角……”她想,你太把我看高了。我是冲着主角的补助来的。不过她嘴上说:“那你要不要登报澄清,都是我搞的把戏,老欧根本没推荐过?要不要我把他当时读剧本真正的评价在报上公开?”她现在怕什么?食品供应已日趋丰富,老欧又检查出了糖尿病,不需要白糖了。陈副团长很做得出来,当晚就不让小菲上台了。过了几天,省报登出一篇文章,批评了省里的几个文艺作品,陈益群的剧目首当其冲。看来欧阳萸在写这篇文章时忍住剧烈的恶心,仔细读完了它。因此他所有从剧中的引用都是他批评的最好例证。他口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把他的批评对象打得体无完肤。小菲读着都痛快,联想到刚刚认识欧阳萸那一阵,他在水边瞄准兔子。她只听别人说他是怎样出色的射击手,现在她发现他用文字射击,也是个神枪手。
排练话剧《洪湖赤卫队》时,连做赤卫队员的份儿也没有小菲的了。她挺胸昂首地从陈副团长面前走过,心想,他以为她在乎呢!她的老欧马上要恢复名誉、恢复职位,再也不必当幽灵作者,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写他的长篇巨著。那六块钱伙食补助——虽然涨到了十块,她再也看不上眼了。
团里新招了不少学员,都变成“田老师”的弟子,小菲其实也很充实。
这天她回家晚一些,见孙百合正坐在客厅和欧阳萸谈话。令她惊奇不已的是,这位声大气粗的老欧突然又变成一个话不多、声音低沉的欧阳萸。他基本上是听孙百合说。她说的是她多年前对宗教历史的一些见解。常有冷场出现,但冷场下潜流着另一种沟通,因而冷场丝毫没有变为僵局的危险。欧阳萸每结束一次冷场,都似乎有了进一步的觉悟,然后两人的谈话又登高一层楼,抑或又沉潜到另一个深度。他们谈得从容,见小菲进来只是点头一笑。小菲站了半天。听了半天,他们也没有想把她纳入谈话的意思。没有任何令他们不安的理由,因此小菲也就坦然了。
孙百合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他们的,她已经正式被恢复了名誉,也快要恢复工作。小菲想她是一直很清苦的,却清苦得不露痕迹。
以后只要和孙百合谈过话,欧阳萸就脾性温和一阵,不扬起嗓门跟小菲嚷嚷。连欧阳雪也看出这一点,只要父亲在家出粗口,大嗓门,她就说:“孙阿姨有好一阵子没来了。”她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工学院,谁也没料到她会去学理科。每星期回来总是对孙阿姨是否来过有准确判断。
小伍结婚时,请了一大屋子人,包括孙百合。她那个断绝母女关系的母亲也出席了,母女俩像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亲密母女,伍老板娘开口便说女儿的好处。就在这个婚礼上,小菲断定欧阳萸和孙百合恋爱了,欧阳萸真爱上谁是顾不上掩饰的。孙百合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对伍老板娘的显财露富,庸俗热情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只注意对方,一屋子人都不存在。放在平时,碰到伍老板娘这样的表现他会跟小菲传递几个烦躁信号,然后悄悄溜掉。今天他特别宽厚,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笑什么。
小伍的丈夫是大军区一位文化部长,小老头儿,慈祥可爱,小伍和他站一块儿,像他女儿。小伍无情,因而不易老,小菲这样总结。媒人是都汉,不过都汉并没出席婚礼。
方大姐也出席了。她虽然口气还如过去一样权威,但谈的多是老年性疾病和吃的各种药,因此跟新郎倌一谈就谈深了。不然她也许会警觉到欧阳萸和孙百合:他们在这间一百平方米的会议室里神交。
孙百合能让欧阳萸过得好吗?只会买睡莲可不行,他的营养、口味都是小菲眼下的生活纲领,否则他怎么去完成巨著?孙百合说过她是独身主义者,也许是假话,也许是俏皮话,碰到一个中意郎君,又才华横溢,名利无量,她才不独身呢。哪个女人心底下不想为人妻?不为人妻是白做一世女人。
现在小伍也时髦了,结婚订了个大蛋糕,上面的假奶油如同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絮。每个人都上去哄抢,只有欧阳萸和孙百合不动,好像他们吃惯真奶油,不可以堕落得吃这种鸡蛋白混着白糖催化出的泡沫。热恋和失恋都降低人的胃门和消化能力。
它终于发生了。从小菲第一次见到孙百合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运动、人生的大颠覆才能让他们相遇。小菲不禁为此震动。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热恋时更加美丽,你看她看欧阳萸的眼神,真美。小菲想,不知哪一天,哪一时刻这张漂亮脸容会挨一个大耳光。她小菲做事干脆,也大众化,在表达嫉妒、惩罚姘妇的方式上,就只会用大众化的手法。她当然不会在那大耳光尚不成熟的时候去扇,扇不成熟的大耳掴子有可能把欧阳萸扇到对方怀里。一定要拿住证据,一定不能给他们抵赖的余地。
同时怎么办呢?她还装得下去吗?还像过去一样待孙否合吗?不装是不行的,她怎么拿得着证据?假如马上发难,反而给他们同盟抵抗的决心,现在他们还有余地抵赖。马上发难绝对不智。那就装一阵。小菲在后来想到这时候,非常怜悯此刻的自己:要她按下不发作,假装被蒙在鼓里是多难的一件事。她在这方面很笨,正如女儿在十几岁时就英明指出的那样:“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从小伍的婚礼之后,孙百合不上门了。小菲跑到宗教历史学会悄悄打听,证实了学会尚没有给孙白合分房,她仍旧和另一个女同事同住一间宿舍。
话剧团的领导又有了新调整,从部队转业的一位政治教导员任党委书记。此人对话剧一窍不通,上来却让团里排《北京人》。大家有些糊涂了:书记究竟是水平太高,还是水平太低?《北京人》是多难演的一个戏。这位政治干部每天到排演场看,坐在那里一杯浓茶一支香烟,看了两天,他把马丹换成A角。有人建议小菲,他摇摇头,然后很有政治水平地解释了他的用人意图:“田苏菲比较适合演一号英雄人物,江水英啊,方海珍啊,柯湘啊。她演刘胡兰肯定是头号人选。”
大家顿时感觉上当,这个政治干部原来假装门外汉。
接下去是第二剧组排《咸亨酒店》,里面更没有一号英雄人物,小菲和高帼英都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再排,就是《日出》,书记看了小菲演的陈白露,说:“太遗憾了,一身的英雄气概,看来只有等到哪部戏里有一号英雄人物,你再上吧。”
小菲这时心情不同于去年。她觉得必须再大红大紫一回,和孙百合才有一拼。没她的戏演,她不就成了专业煮饭婆了?她什么都比不上孙百合,至少要用知名度压住她。她开始早起跑步,一天一顿饭。三个月后,她的腰围又回到了三十多岁,胸围却回到了发育初期,人减体重要能指哪儿减哪儿该多美。
她听说团里要以一部新创作的剧目参加全国话剧会演。戏是有关一个女医生在“文革”中悲欢离合的故事,年龄适合小菲。她再次暴红的时刻到了。她不红可不行,让孙百合觉得缺乏挑战性,没个比头。欧阳萸也该明白,全省都拿她小菲当回事,去北京会演若得奖,那全国人民都会拿她小菲当回事,在别人眼里,她可不输给孙百合。孙百合算什么?谁知道世上有个孙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