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 龙 手
楔 子
九月廿三秋分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天气。
细细密密的雨丝拉起了一张天网,乌晦的云角紧压着汴梁城,便似一把偌大的筛子承着天河筛落了无数寒针冰线下来。这雨已经下了两天多,还不见缓些。自宣德楼南去的御街,一路的青石板被雨水刷得清寒透亮,一行青呢小轿就缓缓行在这官民退避人马禁行的御道上。四个轿夫清一色的皂衣,脚步轻敏。待行到街心,一行大红朱漆杈子横挡在前面,轿夫们也不见退让,不知怎地脚下一拔,抬着那顶轿子轻飘飘地踏过杈子如履平地似的过去了。
那一双双短靴蘸了水的棉花一般,落地无音,唯听得涔涔雨声时急时缓。
良久,轿里有人轻咳了声,把那羽毡一掀,倾了半盏残茶出去。一行人轿,如鬼如魅。过了东角楼,沿十字街穿晨晖门、宝箓宫,到了旧酸枣门。这边是京城顶热闹繁盛的去处,一条潘楼街,放目望去都是珍珠匹帛香药的店铺,金银彩帛交易场所,每日里总少不了有百万钱钞的流通。虽然这两日被连绵淫雨压下了不少车马喧嚣,但来往客人依然不断。
轿子在街东的潘楼停住,上面走下了个清瘦的老者,一身铁青色长袍,慢慢踏上那楼梯一步步拾阶而上。潘楼这日早给人包了下来,看老者上来,一个素衣仆从立刻将他引入静室。这间静室明暗两厅打通,短案矮杌,一色都是温润生辉的酸枣木,精琢细磨,只打了层清漆。在临窗的矮杌上坐了个羽冠的道士,面白如玉,但眼下浮青,有股子说不出的疲意。对峙而坐的是个干瘦矮小已极的和尚,一身胭脂红的大襟僧袍,层层叠叠堆在身上,把幽室衬托得异样鲜艳诡异。
和尚右手边揽着个丽姝,细腰斜裙,露出段白玉般的颈项来。和尚的手顺她的小臂攀上颈,滑下背脊,盈腰一握。大有良工得遇一把美琴之意。那女子低眉敛容,正是时下相国寺北小甜水巷里最有名的娼伶。和尚见老者入了室来,只是欠欠身,笑道:“出钞的主儿来了,曼娘,还不来支曲子凑趣。”
道士一脸恼甚,老者却唯有苦笑。
那个道士徐丰冉,是虎丘剑池观的观主。而这个和尚却是天下有名的流红僧干晔,他原剃度在少林河西分院昭华寺,潜修十数年,突然破出山门,专行酒色淫逸之事。干晔人虽然荒唐,但一手千佛掌却是清纯浑厚,更兼习伽蓝若心经有成。少林戒律院虽然也有派过几名武僧出来捕拿,但不是被他避开,便是捉住一两人横加戏弄侮辱,少林戒法虽严,却一时羁绊他不住,也大为颜面无光。
干晔话落之后,那女子不拣细乐,顺手从案上取了两个雪瓷碟子,于中指一夹,权充檀板。纤腕一摇,叮当震出几声切金碎玉之音,慢三快四,先走了一个过场。一时间,人与风似乎都静了。她声音不高,低低唱道:
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弦伤曲怨心自知。心自知,人不见。人不见——动罗裙;动罗裙——拂珠殿。
一曲迤逦,透着这风雨远远传了出去,便似搭了根索子,紧紧牵着人的离愁别绪。诸般如意不如意事,无数得意失意时,都在这一刹那间翻上心来。曼娘想的却是:这里风雨人心险恶,那人到底会不会来?他若来了,为的是自己吗?他若是不来……若是真的不来,又会怎样?而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来的心多,还是不来的心更多些呢?怕就是怕,他人是来了,但终不是为了自己,那倒还不如不来的才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外轻笑,以掌击节,和的也是这江南弄之一的赵瑟曲。“邯郸奇弄出文样,萦弦急调切流徵。玄鹤徘徊白云起,白云起,郁披香。离复合,曲未央。”壁帷后,井窗边,座上的诸人,均是神色一凛:来了!
曼娘手中一颤,哐啷一声脆响,一个碟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出了汴梁府,在城外金水河边十数里的地方有一大片郁葱葱的柳树林,一座三进两廊的大宅院就坐落在柳树林旁。这里的农家多是靠租种附近的田地为生,久而久之,渐成村落,便叫做大柳庄。在柳家大宅门前,是一个方圆数亩的池塘,时值秋重露寒,又赶上一场冷雨,大片大片的柳叶零落了满池。
◇。◇欢◇迎访◇问◇
第2节:擒 龙 手(2)
巳正时分,就听得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响,一行十一二人自官道拐进大柳庄。一个灰衣仆从打马走在前面,见一人踞坐塘边的青石墩子上,坠线垂钓,便随口问道:“兀那渔翁,秦府可在前头?”垂钓者回过头来道:“你问的是哪个秦家?”仆人一怔,道:“自是银鞭秦九秦老英雄的家宅。”只见那人穿了件葛布短衫,撒漫着两只天足,足下一双多耳芒鞋,虽然一身渔人的打扮,但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女子向后瞄了一眼,微皱着眉头道:“银鞭秦九?”仆人见她不知,也不想多浪费口舌,径自拨马去了。没一会儿的工夫,那人在前面喊道:“杜爷,到了,就是这里。”眼看着一队人马过去,女子也慢悠悠站起来,提着鱼篓跟在后边。
柳家大宅内一个老仆出来应门:“谁呀?青天大白日的,吵什么?”来人中一个年轻公子道:“这位老伯,烦劳禀告一声,京中执事杜榭杜大人登门拜访。”老仆搔搔耳朵道:“什么杜大人?从没听过,小哥找错人了吧?”年轻公子道:“贵庄的主人不是秦九秦老英雄吗?”老仆道:“真不巧,各位来得晚了,我们老庄主呀早过身了。”他一边说,一边正欲合上大门,年轻公子道:“且慢,请问秦九秦老英雄的后人呢?”
老仆不耐烦道:“厚人?咱们家人丁稀薄,都快死绝了,哪儿来的厚人?”年轻公子也不生气,好涵养地笑道:“可是在下听说,秦老英雄的传人便是在此。”老仆道:“胡说,胡说,咱们家里孤儿寡母的,传什么人?”这时有人轻咳一声道:“呃,福伯——”那老仆顿时苦着脸道:“啊呀,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