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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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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珂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碎石上。旁边几尺远就是一张小床。他努力想着,记不清是自己从床上跌落下来,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没往床上放。他们可能只是把他架进门,胡乱往地上一扔了事。他伸手动脚、张嘴巴,都会引发剧疼。嘴里的凝血把口腔内膜与牙齿、舌头等粘住了,稍一动嘴巴就一阵撕裂的疼痛。他慢慢等待舌头润湿一点,一丝丝活动,半晌才张开了嘴巴。他试着张开很大,张到最大限度。他忍住了疼。

大概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从窗户上射入的阳光判断了时间;还有,他料定这是晴朗的一天。外面有稀疏的蝉鸣。小屋有十几平方米,卵石垒成的墙基;窗子不大,窗棂外面照例镶了铁条。屋内空空,除了小床还有一张白木桌——桌上摆了几只大碗。难忍的饥饿泛起,他往小桌那儿移动,当伸手能摸到桌腿时,就抓住它往上攀……终于伏在了桌上。疼痛使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刺鼻的酸霉味儿。原来几份饭菜都是馊的。他把鼻子贴近一一嗅过,最后选定其中一份。不敢咀嚼,只勉强喝一点汤汁。嘴上的血渍染了碗沿。他盯着这暗红色,闭闭眼睛。后来他把饭团抠出塞进嘴巴,不顾一切吞咽……大口喘息,汗水淋漓。他坐在小床上。

小屋里极闷,出奇地潮湿。蜥蜴在墙上蹿跑,蚊虫大白天嗡叫叮人。离小床不远有一个木制便桶,里里外外都是干结的粪便。他终于明白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是怎么来的。窗口有人伏身看了一会儿,咔啦一声把门打开。一个戴了套袖的老头走到桌旁,收起瓷碗,又低头看看便桶,走了。

他现在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种小屋不像城区的房子。这座城市他可太熟知了,它的每一条巷子差不多都亲手抚摸过。可他不认为眼下离城区太远。他极力回忆每一个细节,什么都记不起。那时耳廓阵阵鸣响,尖厉的声音让他不能支持,就连呵斥也听不见——那些人见他无动于衷,就格外愤怒。他听到她在人头攒动的台下呼叫,看到她披头散发地扑来……这个场景算凝在脑海中了!他想永远忘掉这个场景,它会让他心尖滴血。他明白勒伤打伤难以危及生命,心上流血才是危险的。

把一切都遗忘吧,几十年了,看到的太多,想过的太多。神灵为了挽救他,使用了特殊的方法:一只又一只拳头迎着额头直捣过来。如此凶悍无情,一下又一下。它在告诉我什么?

远远离开那座让人心烫的城市吧,越远越好。离开那些扑扑跳动的心灵,离开白玉兰的绿阴。如果去死,那就倒在一条陌生偏僻的沟壑。

夏天的烈日烤灼这座卵石垒成的小屋,让它在正午化为灰烬,在午夜化为石流。让我熔铸其间吧。我是没有情感没有记忆的沙粒与泥土,是十月秋洪冲刷在河道里的粉尘碎石……一连几天过去,他没有踏出小屋一步。每天都由那个戴套袖的老头送来一碗覆了白菜条的糙饭。他渐渐可以站起,在屋内走几步,可以在窗前观望。在这有限的视野中,他发现这小屋与另几座小屋相邻,并一块儿被一道有铁丝网的高墙围住。一些背了步枪的士兵在活动,沉默无声,面色冷肃。这显然是一处看守地。但他记不起城内有这样一处监狱或类似监狱的地方。以前他曾到关押犯人处去过,那是城南郊一个看守所,小城解放后所有人犯都要押在那儿。作为城管会领导人,他去那儿提审犯人,而且常常是突击审问。午夜两点突然将白亮的手电光射到脸上,那是很令犯人惶恐的……眼下这个看守地不大,但好像格外严密,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杀气。

入夜,蚊虫一团团在床边搅弄。他不得不用衣服把脸包起。只是一会儿,汗水就把全身湿透。伤口钻心痒疼,他爬起来走,一刻不停,直到精疲力竭再躺下。这样一连过上好几夜,身上再没一点力气时,才有一次熟睡。有几次被深夜的尖嚎惊醒了,坐在暗影里倾听。辱骂声传过来,还有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嚎哭声和求饶声:“饶了我吧!哎呀饶了我吧——”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个老人的告饶之声,又痛又怜。他为这个人感到害羞。

有好多次他把那个告饶的男人想象成自己,这让他心惊肉跳。呼叫之声此起彼伏,从不同的方向响起,让人弄不清此地同时有几个人遭到折磨。“说不说?你这个混账!”一个粗暴冷酷得使人发抖的声音吆喝着,又是噼啪的抽打、又是号叫……宁珂极力分辨,终于明白:这儿不是监狱,也不是一般的看守所,而是集中审讯嫌疑犯、尚未判刑的犯人的地方。这是一个服刑犯一开始所要经历的最为可怕的一个阶段。

这天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有五十岁,瘦削,青黑色的脸,一双眼透着狠劲儿,嘴唇是黑紫色。奇怪的是他不畏炎热,穿了军衣,腰上甚至扎了油渍渍的皮带。跟在身边的是个年轻人,有两撇鼠胡。年轻人进门就说:“喂,你听着,这是尚科长……”尚科长的眼睛仿佛要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上上下下打量,说:

“你在这儿是块独料儿,有人叮过,让我们沉住气。有话直说吧,我这儿一视同仁,不管是谁。就是一张铁嘴,我也得让它开个缝儿——希望咱俩别伤了和气!”

他们临离开时留下几张纸,一瓶墨水。

所有问题都是以前反复提过的。多么残酷的追逐、疯狂的剿杀!宁珂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的同志会产生如此的想象、令人毛骨悚然的质疑。他明白,在这样的提问面前,辩白既无用也多余。他记起刚刚被捕的日子曾给殷司令写的满满几张纸、那些寻求理解的申诉,多么可笑啊!他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两天过去,几张纸上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尚科长找他谈话。在一间有铁皮门扇的屋子里,尚科长拿出了最大的耐心。他告诉宁珂:我可是第一遭花这个闲工夫!咱还是好说好商量,谁也别惹了谁。

几个钟头过去,宁珂没说什么。

“你他妈是哑巴?你有什么了不起?死到临头还硬撑!我就有权把你毙了,连个报告也不用打!就地处决,上报的花名册多几笔就完了!你信不信?”

宁珂看了他一眼。这个人,还有以前审过自己的两个,都一律丑陋怪异。他心中涌过难言的痛楚。他好像最近才产生了这种痛苦。

一对锥子般的目光逼过来。这样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抓住宁珂的手臂,猛地一扯。毫无防备的一下,宁珂的脸擦在地上,刚刚结疤处、没有受伤的地方,都一块儿擦破。没等他爬起,那人又跨前一步,抓住头发一拉、一抡。宁珂的身体一旋,噗一下给抡到了两米多远的地方。

科长站在一边点了支烟。他吐痰,大口吸着,走来,看了地上趴的人足有十分钟,一下踩住那只流血的手。他用劲儿一转脚跟,想听到一声尖叫,没有。他拔下烟,又是一转脚跟。仍然没有那样的尖叫。他弯腰想看看怎么回事。刚一低头,宁珂猛一下咬住他的脚踝,顺劲儿拧住一条腿。他栽到了地上,躲过那对沾血的拳头,一边滚动一边大喊……门推开了,几个看守拧住了满脸淌血的宁珂。

科长跳起来,揍他的脸、肚子、胯部,直到他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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