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梅晴告知他的。说的时候她面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在机械地告知别人家的故事一般,完全没什么波澜。大概因为已经经历了太多,她变得更坚强,也更漠然了。
“家里人大概是恨我的。”梅晴说,“他们啊,一开始不想让我嫁给你爸爸,觉得你爸没什么前途,跟我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也挺好笑。等后来你爸爸仕途顺了,他们又巴巴地靠上来求这个,求那个。我不理会,就是怕给你爸爸带来麻烦,外面说的闲话本来就很多……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她喝了口茶,动作依然蛮优雅。
“我从小没过过苦日子,你外公最疼我,对我一直没话说的。”梅晴说,“以前的事都算了,但现在家里有困难,我不可能不管。小默,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姜默点头,说他都明白。
那段时间,一切都是兵荒马乱的。
沈朝文陪着姜默见证了梅家没落的整个过程。说实话,沈朝文并不是很意外这个结果,在之前发现梅家人频频往姜家跑他就猜测过是出什么问题了,而且是不小的问题。老派企业内里其实很脆弱,“老”或许是一种底蕴,但这样的家族企业在发展十分迅猛的今天,还是存在太多弊端了。一旦有一个漏洞没堵住,倾覆起来也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梅家最后还是没能挺过来,就那样被时代淘汰在一次高层的决策失败下。
梅晴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娘家度过难关,把自己的股票首饰什么的都卖了。只留下一套房子,她当年的嫁妆,那是她唯一坚持不动的一样东西,留给了姜默。处理好娘家的事儿,之后就收拾收拾东西走了,跑去江苏说要散散心。
姜默和沈朝文到底不放心她,跟去找了找。
找到人的时候他们发现梅晴状态不错,梅女士也没委屈自己,用不多的积蓄租了个小两居,过得蛮悠闲。白天没事的时候出门晃悠两圈,晚上就去广场跳跳舞,跟陌生人聊聊天,并不觉得无聊。她说很喜欢这个小地方的环境,不想回上海了。还说某天去了当地的小图书馆,看见在招杂工,一时兴起去应聘了一下,馆长还挺喜欢她,让她下星期去试试。
她说想留在那个地方过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想再回那个伤心地。
姜默很舍不得梅晴,劝她跟自己回去。梅晴摇了摇头,只说等以后他爸忌日,她一定会回去的。她让姜默回去过他自己的日子,不要操心她的事,定期联系就好了。
劝说无果,姜默和沈朝文被梅晴三言两语轰走了。
过去姜默一直是个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的人。姜启东的死,梅家的没落这两件事让姜默的生活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了很多很多,家散了,梅晴就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给他,自己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去了。他的亲人用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回上海以后,姜默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他不愿意卖房子,也不愿意出租,更不想去住,沈朝文拿他没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他们的东西收拾了几大箱子,找了新的房子,和姜默一起带着小猫咪搬到了新公寓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新生活开始了。
姜默也没经历太多挣扎,用很短的时间和生活握手言和了,很平静地接受了生命中的那些聚散离合。
沈朝文觉得,姜默好像变了那么一点,变得更沉默了。他过去身上是有几分轻狂气的,特别是喝完酒以后。但现在他没那么外向了,虽然本性难移说话做事还是很不着调,但比起过去,他身上多了一种很矛盾的气质,乐观着丧。
有时候白天还在楼下跟退休大爷一起高高兴兴下象棋,晚上回来就突然就开始低落了,自己默默地翻出一瓶酒,默默地自斟自饮,默默地思考,默默地叹气,表情非常高深莫测,整个人都很“默默”。
沈朝文觉得他的气质更“飘”了。好像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轻盈,轻飘飘的,看着总感觉他是要羽化成仙了。
一开始沈朝文很担心,怕他这样“默默”下去会出什么问题,等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人其实没变,他还是成天喝酒养花玩猫写剧本非常热爱生活,骨子里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只有偶尔才会一个人“默默”一下。
沈朝文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照顾,用有些笨拙的方式守着姜默,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他。
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后,沈朝文在过去那位上司的举荐下重新回到律所上班。
再次进入强度极大的工作状态后,沈朝文发现自己和姜默的感情,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
或者说,是过去没解决的问题渐渐暴露了出来。
沈朝文的职场生活非常忙碌,他做的商业项目往往标的很大,节奏非常紧张,时常需要在谈判桌上和对方进行博弈来推进项目,工作要求他冷静,强势,抗住巨大的压力,不断参与对抗性的法律谈判。工作内容如此,加之沈朝文本身性格就是非常强势的,那种强势的余波如果不小心被带到生活中……总会出一些问题。姜默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跟他嘻嘻哈哈一下接受他的强势,但一旦碰上心情不好,那他们就有得吵了,两三句就能谈崩。
姜默很多时候都受不了他颐指气使的臭脾气,觉得他是办公办到家里来了,令人窒息。每天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嘴又不饶人偏要说到你服气,简直不让人喘口气。
沈朝文也有负面情绪,主要集中在两个点上。比如看到姜默和那些狐朋狗友聚会,他们只要有一点点没保持距离,无论男女,沈朝文必炸。他在这种事上的占有欲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只要过了他心里那条线,立刻翻脸,说什么都不听。再比如看到姜默又不打招呼去外面把自己喝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姜默以前是爱喝点儿,但以前他还知道注意量,遵循可持续发展原则喝得克制,现在似乎完全不在乎了,老是会不知节制放纵自己。沈朝文有时候拿他没办法,怕他把自己喝废了,只能跟他梗着脖子吵,吵完了还是得又气又心疼地给他煮醒酒汤。
吵两天,好两天,他们的关系就那样循环着,十分稳定地往前走着。
他们需要彼此,依赖对方,但同时也都有一些抱怨。一个觉得对方太随便散漫,一个觉得对方太较真强硬。这是个很奇怪的悖论,他们当初因为这样的本质被对方吸引,也在生活中因为这样的本质互斥。